<p class="ql-block"> 丫丫,曾經是她兒時的名字。別人早已忘記了。畢竟60多歲了,誰還會記得她的乳名呢?但她不能忘記,這是她生命的一部分。許多年來,這個名字就像一把鎖,等待一把鑰匙去開啟。</p> <p class="ql-block"> 丫丫兩歲多的時候,父母離婚,“丫丫”是父親給她的唯一禮物。對于父親,丫丫完全沒有記憶,只記得奶奶。那是個慈祥的、瘦小的小腳老太太。她坐在村頭的大梧桐樹下,手里的籃子里裝的都是丫丫愛吃的,只要丫丫和母親回姥姥家,就會在這里看到奶奶,好像算好似的。和奶奶一同記住的,還有那棵高大的梧桐樹。 </p><p class="ql-block"> 丫丫不知道父母為什么離婚,直到母親去世也沒有告訴她。根據母親的只言片語,她還原這樣一個故事:父親是村里最早的大學生,在城里當老師,很少回家?;蛟S是婚約在身、父命難違,他和母親結了婚。母親是個文盲,還有一雙解放腳,但心靈手巧,善良能干,深得爺爺奶奶的歡心。但爺爺去世后,父親還是選擇了離婚。</p><p class="ql-block"> 丫丫從這個家庭帶走的,只有父親給她起的這個名字。后來她知道父親姓張,那么自己應該叫張丫丫或者張小丫?不對!那么有文化的人,不會起這樣的名字吧?于是她去查《新華字典》,覺得父親起的名字應該是“雅”。心想,如果自己是張雅,生活會有什么不同?但她畢竟不是張雅,她是宋玉蘭。</p> <p class="ql-block"> 宋玉蘭是丫丫上小學時繼父給她起的名字。繼父老宋的村子,離姥姥家二十幾公里。老宋是一個外來戶,和村里的任何人都不沾親帶故,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來到這里的。他不識字,人老實厚道,快四十歲了才娶了丫丫的母親。二人再也沒有生育別的孩子,老宋把丫丫當親生女兒一樣疼愛。只有一條——他不讓丫丫讀書。在丫丫的堅持下,在本村讀完小學后,就再也不敢有別的奢望。 </p><p class="ql-block"> 母親說丫丫叫親生父親為爸爸,改嫁后,她就讓丫丫叫老宋“爹”。老宋去世前,丫丫只知道有爹,并不知道,還有個“爸爸”。慢慢的丫丫也就成了玉蘭,世上不再有丫丫了。</p> <p class="ql-block"> 也許是“爸爸“的基因在起作用,讀書一直是玉蘭的夢想。于是,十八九歲時,她偷偷喜歡上了村里的民辦教師——下鄉知青小林。父母堅決反對,他們寧愿玉蘭嫁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日子雖苦卻也踏實。最后,不知是被小林老師的恒心感動,還是心疼女兒,總之,抗爭兩年后,父母妥協了。</p><p class="ql-block"> 平靜甜蜜的日子沒過多久,1978年高考恢復了。小林心里像長了草,一心要考大學。玉蘭全力支持,她腆著笨重的孕肚忙前忙后,讓他專心讀書。父母臉卻一天天陰了下來,村里人也都議論,小林如果考上大學,玉蘭就會走母親的老路,甚至仿佛都看到了那一天似的嘆息:唉——這就是命呀!</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高考剛結束,老宋就住進了醫院,醫生說沒有幾個月活頭了。老宋要求回家,他不能把命丟在醫院里,也不能把錢丟在醫院里。小林接到錄取通知的那天,老宋把女婿叫到身邊談了很多。累了就睡過去,再也沒有醒來。</p><p class="ql-block"> 就這樣,兒子在玉蘭的悲傷中早產了。小林說,就讓兒子叫林頌吧! 林頌出了滿月不久,小林就去上大學了,林頌是玉蘭和母親一起帶大的。這時,母親開始零零星星的告訴玉蘭關于“爸爸”的事情。離婚后爸爸在城市里結婚,生了兩兒兩女。老大是個女孩,比玉蘭小五歲,叫張勤。老二張智、老三張勇都是男孩,老四叫張小雅。母親一廂情愿的認為,爸爸是因為心里還想著丫丫,才讓小女兒叫小雅。這時候,玉蘭才發現,其實母親心里一直有“爸爸”那個家。 母親說:“丫丫,你還記得奶奶嗎?她最疼你了。清明節她染好紅雞蛋,在村頭等著你,每年都給你做幾雙繡花鞋,有單的也有棉的。一直到她眼睛繡不了花了,那時候你七八歲了,應該記得?!? </p><p class="ql-block"> 丫丫這個名字仿佛在母親的一聲聲呼喚中又活了過來。后來,玉蘭才慢慢明白,母親打聽來這些消息,重新叫她丫丫,就是想讓她知道在爸爸家她還有親人。</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玉蘭可沒有心思想這些,她要不停的干活、掙錢,供小林上學,帶孩子長大。她不想讓村里的閑言碎語變成現實。她跟孩子一起學習,偷偷的查著字典讀書。</p><p class="ql-block"> 林頌上初中那年,玉蘭全家搬進了城市。這時小林成了一中的副校長,而一中的前任老校長,竟然是玉蘭的爸爸——這是玉蘭去開家長會發現的。她悄悄帶著母親去學校看“爸爸”照片,母親反復的擦著花了的眼睛。念叨著:老了!眉眼還能看得出,你的眉眼都像他。</p><p class="ql-block"> 就在這天,玉蘭跟小林講了自己的身世。她第一次覺得“爸爸”這個詞,有了具體的意義。小林先是興奮,想了想又說“不能認!”:一、“爸爸”現在是教育局長,是小林的領導,去認讓人覺得有所求。二、他有自己家庭,他的妻子會怎么想?弄不好會給人家添亂。玉蘭也覺得有理。</p><p class="ql-block"> 玉蘭這些年書沒有白讀,她的見識遠遠超出普通的農村婦女。進城后,她先辦了執照賣早餐,有了本錢又開小賣部,收入比小林還要多。兒子一貪玩兒,小林就會說:林頌呀,你如果像你媽一樣用功,什么大學考不上!</p> <p class="ql-block"> 關于“爸爸”家的消息,零零星星的被母親帶回來。玉蘭對他們越來越了解。“爸爸”的大女兒張勤在法院工作,兩個兒子上完大學都留在了大城市,小女兒張小雅在醫院當護士。漸漸的,玉蘭也仿佛對這個家庭有了親近感,不自覺的關注起來。</p><p class="ql-block"> 一天,母親說,奶奶住院了,90多歲的老人怕過不了這一關。她想去看看,她覺得奶奶一定也想見丫丫一面。玉蘭的勸不住,只好陪母親一起去。奶奶病床旁邊坐著兩個女人??茨挲g應該是“爸爸”的妻子和大女兒。張勤站起來和她們打招呼。玉蘭生怕母親說出不合適的話,趕忙說:“對不起,我們走錯病房了。”這時候她看到了奶奶的臉轉了過來,還是那張她記憶中的臉。不知為什么,那一瞬間,玉蘭的記憶仿佛一下子蘇醒過來,她又看到了,梧桐樹下慈祥的奶奶。她期待又害怕,奶奶會喊一句“丫丫”。她的手不由得緊緊抓住母親的手,慌忙退出了病房。</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不久,奶奶去世了。母親很后悔沒和奶奶說上話。她找到了奶奶的墓地,長時間的坐在那里和奶奶聊天。說奶奶泉下有知,一定幫丫丫回到張家,自己還能活幾年呀,丫丫孤孤單單的在人世間,可怎么辦呀?玉蘭心里明白,除了母親眼里她是丫丫,在別人看來她就是宋玉蘭,和張家沒有任何瓜葛。 </p><p class="ql-block"> 轉眼間,林頌考上了大學,母親的身體和精神卻越來越差。玉蘭更多的精力放在母親身上,她的事也成了母親的心病。玉蘭說:咱這些年,日子不是越來越好嗎,認不認又有多大區別呢?母親說:我死了是要埋到你爹身邊的。你是張家的閨女,早晚要認祖歸宗。</p><p class="ql-block"> 母親住院期間,玉蘭發現護士長胸牌上竟然寫的是“張小雅”。她忽然一陣心慌,這么巧!難道和張家真的是緣分未盡?張小雅年輕漂亮、走路輕盈,一笑兩個小酒窩,嘴又甜,母親特別喜歡。幸好她不認字,只說張護士長真好,將來讓林頌就找這樣的媳婦。臨終前,母親使勁攥著玉蘭的手說:我死了,就只有你爸爸知道了,讓他知道,你是丫丫。</p> <p class="ql-block"> 這事兒一旦變成母親的遺愿,玉蘭就覺得不辦不行了。于是,她制定了計劃,開始一步步向“爸爸”靠近…… 首先,她在爸爸住的小區開了一家超市,離爸爸家不足20米。這時候小林已經成了校長,爸爸也早已退休了?,F在玉蘭幾乎每天都能看到“爸爸”, 她心里明白,如果去做個DNA鑒定,立刻就能證明。但那不是她想要的,她不想把事情弄得難堪——親人相認卻不相親,還讓外人看笑話。</p><p class="ql-block"> 超市開的很紅火,玉蘭雇了六個人還忙得團團轉。盡管這樣,“爸爸”和他的妻子來的時候,丫丫都會親自去招呼。漸漸的,她總結出了這對老夫妻的生活習慣。比如每天早晨每人要吃一個蘋果,晚上要喝小米粥……玉蘭就進了最好的小米和蘋果,有時還幫著搬上樓去。別人問時,玉蘭便說這兩位老人面善,覺得有緣分?!鞍职帧钡钠拮右蚕矚g玉蘭,比女兒還體貼。就有人開玩笑說,那就認個干閨女吧…… </p><p class="ql-block"> 小雅原本就認識玉蘭,周末回娘家常來超市,知道玉蘭對父母的關照,很感激。玉蘭則說母親住院多虧小雅照顧。小雅便宋大姐、宋大姐的,叫的越發親了。</p> <p class="ql-block"> 張勤來的少些,但憑她在電視上偶爾露面,和別人的議論,玉蘭知道她是個好法官。隱隱的從心里有些自豪。 一天,玉蘭剛卸完貨,張勤走了過來,貌似隨便的聊了起來。“聽口音,您是G縣的人?”“是呀,城南十幾里。你去過那里嗎?”玉蘭說的是老宋的村子,多年來她早已習慣了?!芭叮霾钊ミ^縣里?,F在村里的人越來越少了吧?”“是呀,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薄澳暮⒆右膊恍×税桑俊薄?6了!大學畢業留在了南方。”“都這么大了!您比我也大不了幾歲吧!”“我是屬猴的,快50了,您多年輕呀!”…… </p><p class="ql-block">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玉蘭和“爸爸”家越來越熟,越來越親了。這天,老太太一個人走進來,玉蘭笑著說:“阿姨,怎么叔叔沒一起來呀?”老太太說:前天陪老伴兒回了趟老家,家早就沒了。老伴兒坐在那棵老梧桐樹下,忽然老淚縱橫……回來血壓有點高。兒子不放心,想接他們過去住一段時間。</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玉蘭心里一顫,她想,那一刻爸爸是不是想到了丫丫?或許是該捅破這層窗戶紙了。她從超市里拿了牛奶、水果和八寶粥,囑咐老人在路上吃。</p><p class="ql-block"> 轉眼間半年過去了,因為老人不在家,張勤和小雅也很少過來。玉蘭心里惦記著“爸爸”。雖然她沒有得到過父愛,但她一直相信有這么一天,自己會叫他一聲爸爸。母親沒有恨過他,也沒有教會女兒恨。在母親的語境中,爸爸是值得尊敬的好人。母親和爸爸從未吵過架,母親和爸爸在一起的時間很少。但是,在媽媽的嘴里和心里卻是一輩子。</p><p class="ql-block"> 終于等到了爸爸歸來,歸來的卻是骨灰。小林去參加了老校長的葬禮,得知他是突發腦溢血去世的。玉蘭沒有去,她怕自己會控制不住。她給員工放了假,超市關了門。 她把自己關在里面。這里,每一個貨架仿佛都有“爸爸”的身影,有“爸爸”那斯文的慢聲細語。她的眼淚不受控制的奔涌而出……等了這么多年,她終究沒有機會。叫出這一聲——爸爸。</p> <p class="ql-block"> 小林輕輕的走進來,坐在玉蘭身邊。說:老校長是早晨起來突然去世的,前一天晚上還在和老同學一起說笑,老人沒有受罪。80多了也算是壽終正寢。玉蘭心里想的是:能開啟丫丫這把鎖的最后一把鑰匙也丟了,世界上再也沒有丫丫了,只剩下了——宋玉蘭。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人死是什么?就是一種斷裂和剝離。是活著的人與一段人生的告別。她頓時感覺放下了……</p><p class="ql-block"> 玉蘭對小林說:為了我,你離開父母這么多年了,現在你馬上要退休了,這里我已了無牽掛,咱們把超市盤出去,該去父母身邊盡盡孝心了!</p> <p class="ql-block"> 這一夜,張勤躺在媽媽身邊,母女倆都沒有睡意。</p><p class="ql-block">“媽媽,爸爸還有沒有未了的心愿?”</p><p class="ql-block">“他突然就去了,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lt;/p><p class="ql-block">“媽媽,你知道爸爸過去有個家庭嗎?”</p><p class="ql-block">媽媽一愣:“你怎么會知道這些?”</p><p class="ql-block">“是奶奶去世前對我說的?!?lt;/p><p class="ql-block">“結婚前,你爸爸說過,他離過婚,還有一個女兒跟了媽媽。五十多年了,他再也沒有提起過?!?lt;/p><p class="ql-block">“奶奶告訴我以后,我偷偷回了一趟老家,打聽那個姐姐的下落。后來終于找到了,我想,也許爸爸去世前會想見見……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么突然……”</p><p class="ql-block">“你找到了?她過的好嗎?”</p><p class="ql-block">“媽媽,其實你也認識的。她就是……宋玉蘭大姐。”</p> <h3><font color="#010101">————圖片全部來自網絡,感謝畫家????</font></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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