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font color="#010101"> 陰歷七月十五,注定是個離愁的日子。鄉下人叫七月半,活人給死人定的鬼節。鬼節也是節,平時日子再緊吧,過節也得上街秤斤把兩斤豬肉回家,讓眼巴巴盼著的孩子開開葷。在孩子眼里,沒有豬肉吃的節都不叫過節。 過節便趕逢集,這一天滿街要數殺豬的生意最好:膠皮轱轆的小推車上搭著門板,門板上或一扇或兩扇卸掉大骨的分門別類的豬肉,肉堆里有青麻系好的一掛掛豬下水?!敖o我秤塊好肉!”買肉的如是說,所說的好肉,就是選塊肉白厚實的肉。肥肉回家可以鹵油,一碗豬油可以吃上過把月。而瘦肉除了好吃也就一吃就了,鄉下人是不認的,認的是精打細算。 </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殺豬的油膩膩的手握著油亮亮的刀:“都是好肉,秤多少?”接著就不耐煩地征求著買肉的“從這割”、“從那割”的指令,每每遇到這等事,往往到頭來還是被殺豬的故意地割偏了,買肉的嘴里不連連地“多了多了!沒帶這些錢!”殺豬的滿臉賠笑地用刀在肉上戳個洞口,秤鉤勾著肉:“坑死嘛!過回節,什么叫多丁少丁的,錢不夠怕什么,下集把我又能怎干呢?看好了!一斤三兩五錢!”只到買肉的人眼睛睜得溜圓扒拉來扒拉去地確認秤桿上秤星的位置,殺豬的才眼花手臊地用青麻穿上系個扣,嘴里鼓弄叨醬著:“坑死嘛!秤桿兩頭平,戥秤不虧心。做生意還能用秤著人嗎?”買肉的便提起來像盯著新媳婦似的轉圈的看來看去,只到身邊的人夸贊“你這塊肉不孬”,方心滿意足地提著肉從街頭轉到街尾。吃不起肉的,就只能買一掛或心或肝或肺或腸的豬下水匆匆下集了。 晌飯時分,家家都響起鍋鏟”呲嘎呲嘎”鐵鍋的聲音,整條莊上飄著七月半的味兒。好兩口的人,也會借著對作古之人的尊敬喝上幾杯。花看半開,飲酒微醉。微醉里便悟出大道,今天這破費應該算在鬼的頭上 。就在這當口,或然有人說昌莊的陶花蘭死了!</font></h3> <h3> 說陶花蘭死了的人,語氣里像是說誰家死了病豬一樣,讓聽到的人一時也不知道是傷感還是不傷感的好,臉上依舊洋溢著過節的暈光。只到晚上,西河底響起戴二的嗚哇聲,人們才確信是陶花蘭死了。對于陶花蘭的死,人們一點也不在意,在意的倒是平時一棍也打不出一個悶屁的戴二為什么孤單單一個人會去給陶花蘭吹嗚哇。其實戴二的理由好簡單,就是聽人家說小時候陶花蘭抱過他,抱過幾回不知道,反正不記事。</h3> <h3> 戴二在西河底整整吹了半宿的嗚哇,一曲一曲的,全按當地白事上接客、送湯、散燈、收斂、升棺、出殯,棺下地的講究對應著不同的曲調,大體都是《哭五更》、《哭七關》、《哭靈堂》、《一枝花》、《一池水》等曲牌。其聲時低緩凄婉,時高揚哀嚎,把西河底吹得嗚嗚咽咽,如怨如慕。</h3> <h3> 陶花蘭應該是在下半夜咽氣的。昌莊的禿頭女人知道陶花蘭已經睡倒幾天沒吃沒喝了,趕這過節,中午就在自家孩子的一百個不樂意中,盛上半碗米飯,夾了兩塊肉給她送來。走到陶花蘭的山門屋跟前,挪開一捆苞蘆垓遮擋貓狗用的門,才發現陶花蘭已經咽氣了。禿頭女人慌忙跪下磕了幾個頭,紅著眼睛去找劉木匠。劉木匠從家拿來一張舊席,喊來兩個幫手,卷不卷不,抬到西河底的堆坡上,挖了個坑,草草地埋了。</h3> <h3> 陶花蘭曾經想兩種死法。幾天前就在不知誰家的地頭撿了半瓶農藥,明明就放在草房外的鍋臺上的,想起來卻怎么也找不到。陶花蘭心里還清醒著,想必是人家發現農藥沒了又發現在她這,人家不想和她理論又拿走罷了。剩下的就是上吊,繩子都掏過木棍做的脊梁上了,沒想到草房太矮,不好蹬腿。她全然不知,即便好蹬腿,人沒等懸空,那草房早就倒塌了。</h3> <h3> 陶花蘭在心里苦笑著,想好好的死都不能,莫非是閻王爺不愿意收吊死鬼,想讓她挨到耗盡最后一滴心血,魂出竅,扔下骯臟的軀殼,方可駕鶴西去不成?</h3> <h3> 草房外似是驟雨剛歇,蒸騰的熱浪一陣陣往草房里漫,渠堤的遠樹上,寒蟬鳴泣著。“桑葉拍巴掌——老頭架瓜秧!”恍惚間,陶花蘭耳邊清清亮亮地響起小時候家里傭人徐媽教她的話,這讓她勞神苦思,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人還是鬼。</h3> <h3> 小時候的陶花蘭,家境殷實。后來家產被共產了,家道中落。長大嫁到李園,她就把徐媽教的“桑葉拍巴掌,老頭架瓜秧”教唱給她第一個女兒。第二個女兒會跑時,她又教寫梅花篆字。只到第七個女兒出世,她就再沒機會又教唱又教寫了,公公婆婆把她攆出了李家。正是“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小園香徑獨徘徊。”。她男人不落忍,背著老兩口把她臨時安頓在昌莊的親戚家,陶花蘭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lt;/h3> <h3> 陶花蘭的男人是個走街串巷的獸醫。一回有個古寨的人家來請他去騸牛,晚上人家留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路過劉老莊時,就聽到炮彈轟轟地響,才知道莊子被小日本圍了起來。正準備繞道走時,見路邊坐著個當兵的,腸子都露在肚皮外面。獸醫緊忙拿出給牲口縫口的家務事幫他包扎,正包扎時,飛來一流彈,獸醫當場死亡。從此,陶花蘭就成了昌莊常住的外來人口。</h3> <h3> 合作社成立那年,陶花蘭去找鄉里民政所,說她的男人應該劃為烈屬。民政所的人告訴她,這事你得去縣里武裝部找,只要上面同意,開個證明,我們就承認。陶花蘭就跑去縣里找,武裝部的人說,你這是守著柳樹等棗吃,難為人呢。一是書上沒有記載,二是沒人作證,沒憑沒據的我們不好辦。陶花蘭說你們公家不講理,書上沒記載應該是漏掉了,你們可以去劉老莊訪去,當地人十有八九都知道這事。公家的人說,你先回去,容我們調查調查,等有結果就通知你們鄉。沒成想,這一等就等有幾十年。陶花蘭就像是路上栽蔥,白耽誤了功夫。陶花蘭認為山高壓不住泉水,牛大壓不死虱子,豁出這條命也要給死去的男人討個名分。竟管她已經是被休了的女人,但她不在乎這些,覺得這是她應該做的事。</h3> <h3> 分田到戶后,陶花蘭就成了昌莊房無一間地無一籠的黑戶。還是大集體的時候,昌莊的人便在社場的西南角給她搭了個山門屋,這個山門屋,僅有她的最小女兒七妹來過。山門屋前面是水溝,后面是生產隊的大糞塘。山門屋又低又矮,如今房蓋有的地方長著青苔,有的地方塌陷,裸露著根根蘆柴,好似一頭臥躺著的皮開肉綻的毛牛。幾株小草在腐爛的草堰里穿過蘆柴仰望天空,仿佛在炫耀著它們的無處不在。</h3> <h3> 人們最后一次見到陶花蘭是在七月頭的一個下午,依舊是破衣爛衫的蹣跚在去往鄉里的路上,嘴里念念叨叨的自說自話。七月里還是穿著那件標志性的棉不棉單不單的對襟大褂,污臟的看不見布沙,老遠的都能聞到從身上散發出來的酸汗捂的餿味。蓬頭垢面里瞪著一雙渾濁腥紅的眼睛,雖然眼神無力,但在她蠟黃的臉上尤為猙獰。手里拄著油光锃亮的棍把子,似是把玩久了的包了漿的古董,只是她這個古董不但是能打狗,時常也用來打人。</h3> <h3> 現在的陶花蘭已經氣若游絲地躺在地鋪上,斷斷續續回想著她的過往。將死之人的她似乎明白人爭不過命的,老話說的豬賤一刀子,人賤一輩子是應在她這了。徐媽的“桑葉拍巴掌——老頭架瓜秧”又在她耳邊回蕩,讓她聯想到的是,老頭架的瓜秧都應該是結出串串的瓜紐,都能投桃報李,而她結出的都是串串厄運。</h3> <h3> 陶花蘭正游思之際,氣色已經煞白,抬頭紋漸漸地沒了。或覺胸口一團熱乎乎的東西向嗓子眼涌動,身體的的一陣抖動,伴隨一聲嘶啞地吶喊,單只手抓向上空,似是在召喚著什么。一股黑中發紫的淤血流在兩個蠟黃的嘴角后,頭一歪,人已斷了氣了。蒼蠅們哭哭啼啼的圍了上來,雙翅拼命地煽著七月的風,想讓主人能夠醒來,可是陶花蘭已經歸天了。蒼蠅們見了,便安靜地趴在那兩根耷拉的繩子上守著。星星落落的,繩子就如春寒陡峭里鼓著嫩芽的枝條。更有一個頭小的蒼蠅,經不住這驚恐,把后四條腿搭在似是它媽媽的身上,前一雙爪子一個勁地扒拉著兩只迷離的淚眼。</h3> <h3> 陶花蘭走了,對她來說也是一超脫,對別人來說也是解脫。人們從此再也見不到那個破衣爛衫的身影,尤其這個身影在公家人看來極不協調,也礙著眼。陶花蘭死了的第二年,她的七妹偶爾從日軍史料《步兵第五十四聊隊史》里,一個叫池田八郎的《六塘河戰役》上,一帶而過地記錄著一個獸醫給士兵包扎傷口被炸死的事。七妹拿著這份史料,一把補回幾十年她父親該得的錢。她把著這些錢一分不留地交給了戴二,委托他分給禿頭女人、劉木匠以及當年那兩個幫抬草席的人。</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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