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12 夜空里,雪亮的光柱<br><br>臉上熱烘烘的,一條大狗正親親熱熱地在舔我,還真是黑兒。不知啥時候車已停在王叔家門前,王叔和王媽正忙著卸牛。<br>美滋滋的,原來是白日里做好夢!<br>現在應當干什么?<br>回去把這裝有三片“寶肋”和兩根油條的玻璃瓶交給媽媽,說聲“再見”轉身就走?<br>這不行,她一定會以為我發什么毛病了,跟在后面追來,搞得滿街人都知道。<br>其實玻璃瓶可以“忘記”在王叔家,自會有人把它交給媽媽的。<br>那就這樣走了,不回去見媽媽一面,不給她講一聲?<br>她會著急的,她會到處找,找遍全鎮每個角落,找到水庫找到銅山寺找到駱駝山,甚至找到通州去。<br>應該留個字條給媽媽,把土黃紙附在后面,她看了就明白了。<br>鑼鼓忽然響起來,打破了小鎮的寂靜,人們紛紛擠到街邊看熱鬧。原來是盤鎮民中宣傳隊出來“游街”。只見一群涂臉描眉的小伙姑娘,有的舉彩旗橫幅有的拿二胡三弦,有的扮工農兵有的扮少數民族,合著鑼鼓節拍,排成兩行扭著秧歌徐徐行來。隊伍里的人我大多認識,放牛時的伙伴丁丁一身黃軍裝,背桿打麻雀的氣槍朝我眨眼;兒時的鄰居宇兒戴頂皮帽子,一件老式長衫古里古怪的只穿一只袖子,可能要跳藏族舞;從前常來找哥哥玩后來去民中代課的廖老師打著帶鈸的大銅鼓,鐘一蘇和一位女生打小鼓走他后面;他們王校長最滑稽,頭包白毛巾,手拿一把槳,邊走邊做劃船的動作,可能要上臺扮個艄公之類的角色吧。<br>看著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看著這令人羨慕的快樂集體,我又猶豫起來——還是不走,轉學讀民中吧?<br>王叔家缺腿的飯桌擺上了一大缽泡菜炒吸水胡豆,王媽多擺了一副碗筷,熱情地邀我一起吃晚飯,我說要追上宣傳隊和鐘一蘇說句話,把鋪蓋卷網兜丟在他家稻草堆里就走了。<br>天漸漸黑下來,最后一撥擔水人踏著石板路從大堰塘歸來,扁擔隨著腳步上下顫悠,滿當當的水一點也不蕩出,這是吃大堰塘水長大的盤鎮人從小練就的絕活。民中宣傳隊熱熱鬧鬧地巡游全鎮,一會兒就要在關帝廟演出,街上已有很多人扛著凳子提著火爐去占位子。一路遇到不少大叔大媽,見是“蘇老師的兒子回來了”(連我的名字都叫不出來),便像自己的兒子回來了一樣熱情招呼。有的抓出瓜子胡豆紅苕干硬往兜里塞,有的不由分說一把拉進屋,倒碗開水掰一大塊紅糖下去,一定要喝了才讓走。小鎮一派過年的氣氛,有的人家正在推“吊漿湯圓”,一人用碩大的拐子轉動石磨盤,另一人用勺子往磨眼里添泡過的糯米;有的人家把大鐵鍋架到外面嗶嗶啵啵炒砂胡豆紅苕干,吸引來一群孩子眼巴巴望著“守嘴”;還有些半大少年沿街嬉笑追逐,時不時炸響幾顆鞭炮;臨街木板門貼出了春聯,細看全是《毛主席詩詞》中的句子,有“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虎踞龍蟠今勝昔,天翻地復慨而慷”,還有“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不知何人所選,令人哭笑不得做聲不得。<br>在關帝廟前好不容易等到民中宣傳隊巡游過來,找到鐘一蘇,告訴他打算下期轉學到民中來讀,“一來離家近,可以和媽媽一起吃飯,節省點,二來一樣的同學多,好耍點”。<br>鐘一蘇馬上領我去見王校長,王校長對我的想法十分詫異。<br>“縣中轉民中,公辦轉民辦?問過你家長沒有?”<br>“問過了,就是媽媽叫我轉的。”我不是一個誠實的孩子,說這種謊話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br>“那你把期末通知書給我看看。”<br>又是這晦氣的土黃紙,走到哪兒都像妖魔般死死纏住我!<br>“沒帶在身上。”<br>“王校長,他是蘇老師的兒子,縣中六五級最拔尖的。”廖老師和好幾個同學都湊過來打圓場。<br>“哦,我曉得了,那你明天上午帶上通知書到辦公室來,我等你,十點鐘,好吧。”<br>開場鑼鼓一陣緊似一陣,他們轉身進了關帝廟。<br>又黃了!民中也去不成了。我把手伸進兜里,狠命地把那惡毒的土黃紙捏成一團,恨不得頓時將它化為齏粉。<br>也好,沒有別的路了,不用再顧慮什么,不用再猶豫了,下定決心往通州走往廣元走往大西北走,今晚就走!<br>關帝廟戲臺上傳來“走啊走啊沿著金黃的青稞地走啊”的歌聲,演出開始了。<br>青稞暗合大西北,這歌催促著我“走啊”!<br>走啊!寫張字條把土黃紙附在一起“遺忘”在玻璃瓶下,拿上鋪蓋卷和網兜就走,今晚翻過駱駝山歇“朝鮮”,明晚歇通州。<br>走過盤鎮中心小學門口,心中忽然涌起一種從未有過的依依眷戀,身不由己悄悄走了進去,想再看一眼家,看看媽媽在干什么。<br>送電時間未到,大門里漆黑一片,學校的人可能都看演出去了。媽媽的房門虛掩著,煤油燈捻到了最小,小炭爐還冒著幽幽的藍色火苗,鍋里的水“波波波”地輕輕響著。揭開鍋蓋,一大碗熱騰騰的米飯上放著個碟子,碟子里有兩條炸得焦黃的鯽魚,上面澆著用姜蔥辣椒烹成的芡汁,顏色誘人,香氣撲鼻。這是媽媽給我留的晚餐,她知道我要回來,一直在等我吃飯!<br>“媽媽,我對不起你了,我知道不該這么做,但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沒有別的路好走。媽媽,我會照顧好自己,你不要找我,不要為我擔心,我一找到安身之地,就會馬上給你寫信。”<br>不知不覺中,我已把飯菜吃得精光,連姜蔥辣椒和魚頭魚刺都一齊嚼爛吞進了胃里,同時把這幾句話寫在了媽媽桌上的一張報紙邊上。<br>肚里有了撐的感覺,才想起這一天到現在還沒大便。摸黑進廁所蹲了一會兒,電燈亮了,我摸出兜里那張皺巴巴的土黃紙,最后看了一眼,“嘿嘿”冷笑著讓它去了它早該去的地方。心里一痛快,竟隨口謅出幾句打油詩來:<br>“狗仗人勢壞東西,稀孬一張土黃紙,眼前道路你擋完,十處打鑼九有你。老子現在不怕你,拿你龜兒當手紙,揩了屁股扔茅廁,看你還能歪得起!”<br>走出廁所,借著昏黃的燈光,忽然發現墻壁上白花花一片,貼滿了大字報,媽媽房間的窗下就有七八張。湊近了看,打頭那張字寫得碗口大,整張紙是一個火藥味十足的標題——“把漏網地主分子蘇××揪出來”——標題后一連畫了三個感嘆號;中間五六張密密麻麻的文字里也夾著不少寫得十分夸張的問號和感嘆號;最后一張在“盤鎮中心小學革命教師”十個大字下有三十幾位“革命教師”的簽名,時間是“一九六五年一月二十七日”。再看下去,禮堂、辦公室、走廊、教室,凡是刷得上漿糊的墻面,都已被一張張大字報占滿。所有大字報眾口一詞說“蘇××”是“漏網地主分子”,要在這次運動中把她“揪出來”。除了這個可怕的罪名,還有“惡毒攻擊三面紅旗”、“為反革命丈夫鳴冤叫屈”、“抵制黨的階級路線” ……我知道盤鎮中心小學及所轄輔導區八十多位老師中只有兩人姓蘇,另一位是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蘇××”毫無疑問是指媽媽了。<br>看著這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我忽然改變了主意:不走了,老老實實呆著。<br>去王叔家拿回鋪蓋卷和網兜,撕掉那張寫了留言的報紙,捅旺爐火,把三片“寶肋”煉出油來裝好,再把兩根油條在炭火上烤熱,等媽媽回來吃。<br>關帝廟的節目演完了,媽媽的同事們陸續回到學校。沒有人理我,更沒有人如從前那樣鬧鬧嚷嚷地來看通知書,關心我考了多少分。<br>學校的掛鐘打了十一下,還沒見媽媽回來。我心里有點慌,沿著公路去尋她。<br>走出街口百多米,便看見星光下媽媽的背影。她筆直地站在高處,將手電舉過頭頂朝縣城方向緩緩地劃著圈。凜冽的寒風吹得她的圍巾飄起來。那手電光柱雪亮,在夜空里射得好遠好遠。<br></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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