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少年(七)

五哥

<h3>11 充滿誘惑的大西北 “那娃兒，跑快點！” 王叔遠遠看見了我，回頭笑瞇瞇地朝我招手。 我跑著趕上去，先把鋪蓋卷扔上牛車，再一屁股坐到鋪蓋卷上。 “考了好多分，看你沒精打采的？” “還可以吧。” “我曉得，你娃兒好強，爭的都是第一第二。其實百多號人里能爭到十幾二十名就算不錯了，小兒郎嘛就有臉見爹娘了。” 我不吭聲，他開始“啷里格啷，啷里格啷”地唱起《讀書郎》來。 長坡下完，他解開繩子松了剎車，“吱呀”之聲頓時消失，公路上顯得格外寂靜。 說是縣級公路，走幾個小時也難見到一部汽車，頂多有幾部拖拉機“啵啵啵”地噴著黑煙艱難地開過。這路，是屬于牛拉車的。 “王叔，我來給你當(dāng)個徒弟要不要得？” “莫說笑話羅，你娃兒是讀書的料子，二天干大事的，國家需要你吶。” “我會照料牛，在養(yǎng)路段學(xué)過的，你曉得。” “你娃兒今天有點不大對頭喲，”王叔似乎覺察到什么，“是不是又有人扯出你老漢的事來嚼牙巴？” 我沒吭聲。 “人吶，就是這樣子，你娃兒要記住，快樂不快樂都是各人心里想起的！要快樂，你就快樂；要不快樂，你就不快樂。心里想起來快樂就是快樂，心里想起來不快樂就是不快樂。” 他這一套繞來繞去的哆嗦話似乎深藏著什么哲理，我一時還想不明白。 車到陶家嘴岔路口，識途的老牛自作主張拐向了左邊。 右邊的路繞過銅山寺那片黑森森的林子，消逝在我自小稱之為“駱駝山”的大埡口深處，那是去通州的公路。 小時候我一直認(rèn)為“駱駝山”那邊就是朝鮮。 “駱駝山”雙峰并峙直指云天，常年霧氣蒸騰，在我兒時的眼里又遙遠又神秘。那時志愿軍在朝鮮打仗，天天聽到周圍的人說朝鮮怎么怎么了，久而久之，這兩個地理概念就被我可笑地扯到了一塊。 長這么大，還沒有翻過“駱駝山”，看看“朝鮮”究竟什么樣子。雖然我早已知道“駱駝山”那邊仍是本縣地方，足足還有一百里，才到專區(qū)所在地通州。就算到了通州，離那朝鮮都還有幾千里幾萬里呢。 聽人說，通州城有我們縣城五個大；通州的河有我們的河十個寬；通州天上有飛機水里有輪船；通州人早餐吃的是饅頭稀飯。那饅頭同樣用麥子磨粉做成，咬起來卻不像我們的桐葉麥子粑那樣死死的，又松軟又有嚼頭。 這世界真是太大太大了！不翻過“駱駝山”就是個井底青蛙，啥都不曉得。 “王叔，你去過專區(qū)嗎？” “哦，你說通州城嘛？十八歲挨抓丁，五縣的人就是在那兒集中走的。” “那怎么到的蘭州呢？” “兩百多人全憑腳板子，走了七天，翻大巴山到漢中，住在漢中城邊一個廟里。那廟供奉著三國時一個將軍，那將軍叫個啥名字嘛記不得了。漢中休整三天，又坐汽車顛簸了五天，才到達蘭州桑園子。” “路上過了些啥地方？” “哪還記得呀，只記得那路才叫陡才叫險才不是他媽人走的喲！那路生來就是給猴子爬的嘛，手一舉你猜能摸到個啥？前面人的腳后跟！有個帶隊的長官一路感嘆‘蜀道難’——你曉得有這么首詩嗎？唐朝一個白啥子人寫的，我就是那次行軍才曉得的。” “<蜀道難>，李白寫的嘛。現(xiàn)在鐵路公路通了，沒那么難了。” “對頭！我轉(zhuǎn)業(yè)回來，蘭州寶雞成都重慶，火車三天開攏，再經(jīng)通州換汽車，第五天中午就到家了。” “從地圖上看，可以在廣元下火車，再換汽車到通州，不經(jīng)成都重慶，要近好大一截呢。” “咦，真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呢。” “王叔，你曉得廣元坐火車到蘭州要好多錢？通州坐汽車到廣元要好多錢？” “你問這個干啥呢？”王叔起了疑心。 “隨便問問。” “這個嘛我現(xiàn)在不能給你說。南街胡幺娃子那年跑來挖到我問一晚上，結(jié)果跑了新疆，街道上還說是我唆使的。你現(xiàn)在是學(xué)生，安安心心讀你的書，將來去考蘭州大學(xué)，我叫老戰(zhàn)友開吉普車火車站接你，行吧？莫看到那些跑新疆的跑得鬧熱就動了心，你和那些人不一樣，那路不該是你走的。” “那你說啥子路是該我走的？” “初中讀了讀高中，高中讀了讀大學(xué)唄。” “王叔你又不是不曉得，我連初中都差點沒讀上，東碰西碰考了四年才算進了縣中，好多小學(xué)的同學(xué)今年都要考大學(xué)了。” “人比人比不得呀！那你曉得還有比你不如的同學(xué)嗎？”他嘆口氣說：“沈德學(xué)你該記得吧？我的外甥，盤鎮(zhèn)中心小學(xué)和你同過班的，和你一樣，也是個讀得書的娃兒嘛！媽死了，家里沒錢供他，四年級沒讀完就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他爸是個富農(nóng)分子，一條腿殘廢了，挑塘泥、修堤壩、打掃豬圈牛圈這些五類分子的‘改造工’就由他去頂，久而久之搞壞了規(guī)矩，斗人的時候大隊書記居然要他頂替他老漢掛黑牌上臺，要不是我去找公社書記，這富農(nóng)分子的黑牌牌嘛怕就硬是傳給這娃兒了。” 我十分震驚，竟有這樣可怕的事，就發(fā)生在身邊，發(fā)生在同齡人身上！ “古人說得好，‘別人騎馬我騎驢，自嘆我比人不如，回頭看看推車夫，比上不足下有余’。娃兒哪，人一輩子多長多久呢，啥事都要看開點，想遠點。依我說，哪朝哪代都得讓百姓吃飽飯，都得選拔有真本事的人給國家辦事才行，離了這兩條怎么搞法都不長久。你呀，莫再東想西想，紅呀黑呀左呀右呀，別人要說說他的，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就是了，只要還有得書讀，就認(rèn)認(rèn)真真一門心思讀下去。一個人活在世上，這樣那樣都是假的，肚兒里有貨才是真的！” 王叔這番話聽起來十分在理，可不能解決我眼前急迫的問題——一會兒就到盤鎮(zhèn)了，我就要邁進家門把土黃紙?zhí)统鰜斫o媽媽看了，媽媽的同事們就要圍攏來關(guān)心土黃紙上寫著些什么了，叫我怎么辦，怎么辦呢！ 我得馬上做出決定：下一步怎么辦？今天晚上怎么辦？ 把所有的衣兜掏了一遍，搜出一把紙幣來：一張兩角、五張一角、兩張五分、四張兩分、三張一分，還有一枚兩分的硬幣，總共是九角三分。鋪蓋卷里有件還沒補疤的藍卡嘰學(xué)生服，是哥哥穿過幾次縮水變小了送給我的，危急時拿它換個三五塊錢應(yīng)該不成問題。玻璃瓶里這三片肥肉兩根油條吃下去多喝點水，少說也能管上一兩天。被子雖破媽媽已把它補好，里面的棉絮也翻新了一遍，蓋起來還算暖和，加上這張八成新的草席，走到哪兒都能過夜…… 錢花完了又去干活掙，掙了錢繼續(xù)走。我有一身力氣，再臟再累都不怕…… 那就走吧，翻過駱駝山到通州，再到廣元上火車，往西北方向走！ 今天就走？不給媽媽講一聲？ 這種事能給媽媽講嗎？講了她會同意嗎？ 還有小菊，要不要給她留個字條，告訴她我去哪兒了，讓她等著我？ 憑什么要她等？人家避之還唯恐不及，她為什么要把自己和一個倒霉蛋粘在一起？ 那我啥時候才回來呢？ 還回來干什么？這個人未出娘肚就有了出身“好”與“不好”之分的地方，這個折騰來折騰去永無休止的地方，這個不讓人好好工作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過日子的地方，走得越遠越好，屙尿都不要朝它的方向！ 那王叔說的那些豁達大度不記仇的人，他們肯收留我嗎？ 應(yīng)該會的吧，他們已經(jīng)收留了索老師和別的許多人，想必也不會拒絕我。 我想他們一定有一個白頭發(fā)白胡子，眼里閃爍著智慧仁愛之光的頭人。我要拿著這張土黃紙去見他，毫無隱瞞地說清一切，讓他知道全部事實全部真相。請他相信如果我從盛產(chǎn)這種土黃紙的地方帶來了什么毛病，一定能在這里徹底改掉。這樣說了，我想他們一定會通情達理把我收下的。 我要努力學(xué)習(xí)他們的方言，學(xué)唱“花兒”，學(xué)騎馬，學(xué)放羊，學(xué)種王叔經(jīng)常提到的哈密瓜，學(xué)做令王叔時時回味的美食——“馕”。我要融入他們之中成為一分子，讓“他們”這個詞變成包括我在內(nèi)的“我們”。白天我們努力干活，晚上圍著篝火唱歌跳舞，享用我們的勞動果實：烤羊肉(王叔說過那里不興吃豬肉)、馕、哈密瓜、葡萄、西瓜、蘋果，還有別的各種各樣好吃的東西。 就算玩笑開過頭白天吵了打了，晚上還照樣手牽手唱歌跳舞，更別提幾年幾十年幾輩人的破事了。 包括頭人在內(nèi)，沒有誰的出身比別人更高貴。每一個人都應(yīng)當(dāng)受到尊重，除非他自己不尊重自己，做出有辱自己名譽的事情來。 那里的學(xué)校絕不會想出什么“反對自由主義”的壞主意來整學(xué)生，更不會打起“階級”、“路線”之類冠冕堂皇的旗號來扼殺小孩子的未來。 那里的學(xué)校沒有華老師這樣的師長，所有的老師都像全老師一樣熱愛學(xué)生，認(rèn)真教書。 那里可以不假思索地說自己想說的話，可以互相開玩笑起無傷大雅的外號，不怕被人暗中一條條記下來。 那里可以安心睡覺，不怕說夢話被別人聽了去。 等我成了那里的人，就把媽媽和小菊接來，讓她們都過上快樂的日子。 我們要緊靠森林蓋一幢木頭房子，上面爬滿葡萄藤，四周種上蘋果樹，用竹管引來山泉水，養(yǎng)一條象王叔家黑兒那樣忠實漂亮的好狗，我一回家，它就搖著尾巴撲上來迎接我……</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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