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知青路

雲杉嶺下的知青

作者/姚樹金 序言 始于1968年，終于1978年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是共和國歷史上一場最大的人口遷徙，在毛澤東的指示下，"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十年間共有1600萬青年學生卷入其中，幾乎涉及每個城市家庭。其時間之久，范圍之廣，在中國現代史上當屬罕見。 ??知青這個特定名詞由此誕生，在上山下鄉的后期，知青感到前途渺茫而出現了一些問題，當地政府也不堪重負，由此產生的一些負面影響和問題日見突出，國家的壓力也不斷增大。 用一位領導人的話說，國家花了巨資，結果買了四個不滿意：知青本人不滿意、知青家庭不滿意、當地政府不滿意、國家也不滿意。 它所產生的社會影響如此深遠，它所帶來的一些問題，如某些知青子女的戶口問題，某些外地退休知青的養老問題等至今未能徹底解決。 今天回顧這一段過去了半個世紀的歷史，令人唏噓不已，我們都是這場運動的見證者和參與者，都已過花甲之年。說青春無悔那不是事實，用青春無奈較為客觀。 離別 乘車證▽ 火車站歡送場面▽ 至今清楚的記得，那一天是1970年4月6日的早上，初春的微風中帶有絲絲寒意。一早起床后我默默地洗漱完畢，全家人都顯得心情沉重，誰也沒有說一句多余的話，時間在靜悄悄的流逝。我匆匆地吃完媽媽做的早餐，提起旅行袋告別家人，按照通知要求獨自趕到學校集合，乘上專門為送上山下鄉的知青而準備的公交車，前往上海火車站北站。 此時此刻，北站內外人山人海鑼鼓喧天，一列火車靜靜的停在鐵軌上。公交車直接開到月臺邊，我們排著隊在老師的帶領下依次登上列車。找到座位放下行李后，大家紛紛涌向窗口與家人告別。 月臺上，一排文攻武衛（文革時類似民兵的組織）身著勞動布工裝，頭戴藤條安全帽，手挽手組成一道人墻，將送行的家人朋友與火車隔離開，車上車下說不完的叮囑，流不完的眼淚。 上午十點整，嗚，嗚……，隨著一聲令人斷腸的汽笛聲響起，霎時，雷鳴般的哭叫聲響徹車站上空。人潮涌向火車，沖破人墻隨車而跑，車上車下，手拉著手，哭聲叫聲，聲聲催人淚下。文攻武衛們齊聲高喊：下鄉光榮，心情理解。那一幕，驚天地、動鬼神，至今難忘。隨著火車漸漸的駛離，我含著熱淚離開了故鄉。 那一年我還未成年，卻背起行囊遠走他鄉。 那一天我萬般無奈，只能飽含熱淚別爹娘。 那一刻，我像一片小小的樹葉，掉落在大海的波濤中漂向遠方。 磨煉 就這樣，這列載著近千名知青的火車一路南行，走走停停，于第二天中午時分抵達江西宜春火車站。為防止走散，一下火車各公社的知青馬上由公社派來的干部帶領，乘上卡車去插隊的公社，車上每人分發了一份干糧權當午餐。我們這一批共八十名知青，來自同一所中學，目的地是江西省宜春地區宜豐縣雙峰公社。 我們乘坐的是帶篷解放牌大卡車，當時的公路都是沙石路，車到之處飛沙走石，車屁股后揚起的塵土如滾滾硝煙甚是壯觀。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陡，我們的車子逢水趟溪，遇山翻樑。終于在傍晚時分到達公社所屬的東源大隊，在一棵大楓樹旁車子緩緩停下，隨著鞭炮聲響起我們紛紛跳下卡車，這里離公社還有幾里地要走。公社革委會已在雙峰中學為我們準備了晚餐。當晚就宿在雙峰中學教室的地板上。 雙峰公社地圖▽ 第二天早餐后，要去我們落戶的村莊了。又是由二輛卡車載住我們十四人，一輛載人一輛載行李，朝我們最終的目的地一路顛簸而去，經過斜港生產隊放下七人，然后我們剩下的七人又繼續朝前駛了約三公里，在一個叫西坑的山坳里停下，這里就是我們插隊的地方，叫李家生產隊，隊里已派人在此迎接我們。卸下行李由老鄉挑著，我們緊隨其后又步行約2公里山路來到隊部。 我們的新家離隊部不遠，是一個典型的江西農屋，瓦片頂木板墻，已經有些年代了。里面住了二戶人家，緊靠邊上還有一座小土墻屋，是用杉樹皮蓋的頂，沒有窗戶陰暗潮濕。這樣我們七人中二女一男住在瓦房里，另外四男住在土屋里。土屋的橫樑上還架著二口黑漆棺材，晚上睡在床上睜眼就見。 第二天早上起來，四處打量了一下，哇！許多老屋的紅土墻上還有當年紅軍寫的大幅標語："打土豪分田地"，"紅軍是為工農謀利益的"，"紅軍萬歲消滅白匪"等等。再一問，附近一個叫香爐洞的地方以前曾有一個紅軍醫院，不幸的是后來被白軍發現后，在里面住院養傷的紅軍戰士全被殺害了。 紅軍時期的標語▽ 我們插隊的這個地方叫雙峰公社，它位于九嶺山脈東南麓、"中國竹子之鄉"宜豐縣西北部。海拔多為500~1000米，境內重巒疊嶂，溝壑縱橫，因主峰雙椏尖和云峰尖遙相聳立而得名雙峰。雙峰冬暖夏涼素有小廬山之稱。 我們落戶的李家生產隊（又叫李家坪）是一個座落在國家自然保護區~官山腳下的小山村，四面環山中間是一塊較為平坦的地，當中有一條小溪從東往西自上而下穿過，風景優美，來到時正值映山紅花開（杜鵑花），只見滿山遍野一片片紫紅的、雪白的、嫩黃的映山紅爭相綻放，非常漂亮。山上竹林青翠，在陣風的吹拂下，發出陣陣濤聲。 生產隊距公社8公里山路，全村共六十幾戶人家二百多人。土地面積4平方公里，耕地面積500多畝，山林面積1100畝，共有3個生產小組。這樣，我們七人中二名女生分在一組，二個男生分在二組，另三個男生分在三組，我就在三組。雖然分在不同的組，在各組勞動，但我們仍住在一起吃在一起。 ?剛下來時，隊里為我們準備了一堆煮飯用的干柴，鍋碗瓢勺樣樣俱全，分給我們的菜地里也已種上了蔬菜，隊里還特地派了一位大媽為我們做飯。第一年我們由國家供應糧食，每月男生大概有四十多斤大米，另外每月還有10元錢津貼。日子倒也過得有滋有味。 來到農村一切安排妥當后，就要開始過真正的農村生活了，這完全不同于原來的下鄉學農。 首先要過的是生活關。我們住的房子里還有一戶當地人叫劉建安，也是單身，我們稱他劉老師。每天干活回來看到他在院子里劈柴，我們就在邊上欣賞。他手握斧子，只見一道銀光在空中一閃，斧落之處木柴分為二半。在我們屋前還有一戶人家，一對年長我們幾歲的夫妻，男主人叫李傳寶，女主人叫卓紡秀。他們當時育有二個可愛的女兒，上面還有一位白白凈凈的媽媽，我們知青都稱她婆婆。 這戶人家在下鄉的頭幾年對我們的幫助可大了，一天勞動下來，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有時沒熱水了，就拿起盆子到他家去打熱水，他們家就好像是我們的熱水供應站，記得我第一次洗好被子后沒本事包起來，還是請卓老師幫的忙。 最難受和可怕的是，剛下鄉那幾年。由于水土不服，每年的春季雙下肢都會發皮疹起塊，奇癢難忍。最后腫塊又變成黃豆大的水泡，晚上睡覺弄破后，流出一攤黃水，弄的床單上污漬斑斑。 竹海▽ 這段新奇的生活維持了大約半個月，菜地里的菜吃完了，柴也燒完了，要命的是我們不知天高地厚，還沒學會料理自己就把為我們做飯的大媽也辭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要做飯炒菜得有柴，我們幾個男生拿上斧子柴刀和菜刀，爬到屋后的山上，噼里啪啦一通砍伐，弄了幾根毛竹扛回來了，老表上前一看是又好氣又好笑，說這是青毛竹不能砍，要留著賣錢的，你們要砍干柴或雜木，不能亂砍。從此記著了，山上的東西不都是柴，經濟竹木和珍貴樹木不能砍。 一個月很快過去了，配給的口糧也吃完了，要去買米了。放在城里那是很方便的，拿上米袋到糧店買回來就是。但在山區那就太麻煩了，糧店設在公社的街上，來回要近18公里山路，中間要翻越二個山嶺。 那天一早，我們7人吃好早飯后，5個男生每人挑著一付空籮筐去公社糧店購米。一路嘻嘻哈哈邊走邊玩，出了村后，我們要攀登的是牛黃嶺，牛黃嶺上有一個生產隊叫嚴湖生產隊。 從我們隊到嚴湖要爬近3公里的山路半個多小時。然后接著還要翻越一個更高的山嶺叫云杉嶺，山頂上有一個供行人歇腳的亭子，每次經過時都會在那抽支煙擦把汗。然后接著是走近4公里的下山路才能到達公社。 就是這么一段路程，深深地給了我們當頭一棒，原想區區40來斤米小菜一碟，因此到達公社買好米后沒有立即返回。在公社的小飯店里吃好午飯并喝了一碗米酒，又閑逛了一會才挑起擔子往回走。原先的4公里下山路現在變成了上山路，路遠無輕擔，何況還是登山。走三步歇一步，一步一步往前挪，真真感覺到重擔在肩的滋味了。 關鍵是到了山頂后原想可以輕松了，誰知下山的路更難走，兩條腿直打漂。那一次直到天黑了我們還未回到隊里，最后是隊里派人打著火把來接我們的。后來為了照顧我們，把糧油關系轉到了離隊較近的一個糧庫里。 在過生活關的同時我們還在過勞動關，我們最大的恐懼是水田里的螞蟥，那個東西吸在腿上很難拿掉，吸足血后有小指那么粗，很令人惡心。而且你把它拿掉后，腿上的血還會流很久。 那時種水稻分單季稻和雙季稻，每年的7月份是最繁忙和勞累的。將早稻收割后要趕緊栽二季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拔秧，有時手一伸會抓到一條小水蛇。待拔到夠一上午插的秧后回家吃早飯，飯后就插秧拔秧一直干到月亮升起才收工，真的是從雞叫做到鬼叫，背上的皮膚都被日光曬的起泡脫皮，不過那時仗著年青也沒覺得太苦。 農閑時我們就上山搞付業，按照國家配給的指標伐木砍竹賣給林業站，剛開始砍時雙手手掌起滿血泡，弄破了后鮮血淋淋，經過一段時間的鍛煉，雙手結滿了繭子，斧子使起來也自如了，每天砍個百把根毛竹不在話下。 梯田▽ 說來也好笑，要問我們當時最愿意干的活是啥？挑大糞。 那時我們插隊的雙峰公社是全縣最窮的公社，不通公路不通電，出門全靠兩條腿。但我們生產隊卻是全公社乃至全縣都可稱得上好的隊。因為距我隊4公里的地方有一個三線廠叫國營長青機械廠，長青廠的用地全是我們隊的山地，有廠就有公路和電，基于此，電線和公路也就通到了我們隊，而且免費使用。 種田需要肥料，計劃供應的化肥不夠使用，因此近水樓臺先得月，在閑時隊里就組織男勞力去廠里生活區廁所挑糞，一擔大糞百來斤重，一個來回約10公里左右，一天挑二趟早完成早休息，自已掌握。不必像在田里天天要磨蹭到太陽落山才收工，最大的誘惑還在于中午可在廠里的小吃部花上一角來錢喝上一碗鮮美的肉片湯。 原國營長青機械廠商店▽ 大概是73年的六、七月份，我正在修建雙峰水庫的工地上，隊里來人讓我趕緊回家，說昨天下暴雨屋后的山體發生垮塌，連同一棵大樹將我的房子壓塌了，叫我回家扒東西。到家一看啥也沒了，幸好人在工地上，不然人也危險了。 房沒了一時半會也不可能建好，這樣，隊里將我安排到三組位于西坑的一戶空閑房子里，在這里遇到了吳炎生一家，我以前沒菜吃就用醬油拌飯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每天一早打開門，就有一籃新鮮的蔬菜放在門口了，他們不吃韭菜但知道我喜歡，還特地種了一朧。至今想起都感恩不激。 經過二三年的磨練，田里的生活除了浸種育苗外，我基本掌握了犁耕栽插收割等農活，山上砍竹伐木也能獨擋一面。 打農藥▽ 建隊 到了1973年，大規模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已進行了5年了。知識青年激情已過，返城又無望。所產生的各類問題日益俱增，另一方面各地也時有當地干部欺凌女知青的事發生。為更好地管理知青，各地紛紛組建知青隊，把原來分散在各生產隊的知青歸攏在一起成立青年隊。 大約在1974年的下半年，在我們李家知青的基礎上，又從公社的另外幾個隊調集了約十名左右的上海知青，加上長青廠下放的知青，共約20人出頭點，成立了李家知青隊。當時李家已是大隊，下設一、二、三個隊和知青隊。從三個隊里一共劃了32畝水田和一些旱地給知青隊，另有水牛一頭和一些農具，并有一謝姓老農作青年隊的指導，上海市黃浦區政府還在青年隊成立前就為知青蓋了一排新房，并贈送了一臺手扶拖拉機。 那一年的冬天，我與隊里的其他幾位上海知青沒有回上海過年，天天在山腳下的淺腳田里撿石頭改良土質。 過了春節后人員逐步到齊，萬事開頭難，紀律最重要。俗話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我們規定所有上海知青每年的探親假不得超過一個月，所有人員未經許可不得私自休息。因為我們已經獨立核算自負盈虧了，不干活就沒飯吃沒錢用，還得按規定交公糧，這二條紀律得所有人員到一致同意。 接下來又安排了一個內勤，專門負責燒飯和養豬，以及菜地如何管理，食堂做飯燒水用的柴火如何籌集等等都做了部署落實。隨著時間的推移，在老農的指導下，知青隊的各項農耕工作有條不紊的一一展開，從浸種育秧到犁田栽禾，從秋收歸倉到上山砍竹伐木，樣樣做得有模有樣。到年底分紅每個人除掉一年的口糧錢還能分到一二百元不等。 就這樣知青隊成為縣里的標兵隊，我們李家知青年年受到縣里表揚。在1974年五四青年節前夕，還上了江西日報并配了照片。雖然其間也有起伏，但人心還算穩定，工作也很順利。 在縣里學習▽ 重返 1976年在共和國歷史上是一個多災多難之年，三個建國偉人相繼離世，唐山大地震死傷幾十萬人震驚世界，國內政局動蕩危機四伏。 不知何故，這一年的高校直到8月份了還沒招生。這年的9月我回滬探親，原來安排要過了國慶節再回江西的，但在9月底突然接到通知，要我立即回到公社。到了公社一問才得知，高校要招生體檢了。 誰知到了十月國慶節后，一聲驚雷震驚全世界，四人幫被粉碎了，此事又被耽擱下來。真是好事多磨。 又過了一個來月，喜訊終于傳來，76年的招生工作開始了，不過改為77年春季班。 接下來體檢政審等一系列事情一樣一樣開展，然后接到去上海讀書的入學通知書，馬上辦理戶口遷移，組織關系轉移。戶口遷移只要到公社就可辦理，但組織關系轉移公社級別還不夠，還需跑到縣委組織部開轉移證明。記得去公社開戶口遷移證，山上正下著大雪，為防止摔跤我腳上綁上草繩爬山，辦好手續回到家時天已黑了。一番折騰下來已到了77年的一月份，馬上將行李家俱打包，再聯系廠里哪天有跑宜春的卡車，好順路將我的家俱送到火車站。 記得那天是77年1月29日，一早天剛蒙蒙亮，司機就將車子開到我們村，將行李抬上車后，車子啟程了。因為行李家俱又多又重，好友老吳親自送我到宜春，一路上真是辛苦他了。 那天的天氣非常糟糕，一路上下著雨夾雪，氣溫也很低，山區的車子少，路上一會兒功夫就結冰了，駕駛室的前擋風玻璃上也結了冰，司機不時要下車除冰。我們幾個人蜷縮在車蓬里，凍的瑟瑟發抖。 大概在離宜春還有幾十公里的一個下坡道上，我們突然感到車子往前一沖，車屁股蹺了起來，只聽見司機在大聲喊，趕快跳車。我們慌忙跳下車子，仔細一看，車子的一個前輪已掉下路基，司機在死命的踩住剎車。原來路上結冰，司機在避讓行人時方向失控。在司機也下車后不久，車輛就翻到山下去了。好在不是懸崖，而是一個呈45度的山坡。 行李家俱全散落在山坡上，靠我們幾個人是無法弄上來的。只得請當地農民幫忙抬上來，話說當時的人真的很純樸，也沒向我要報酬，只抽了幾支煙就散了。 東西是搬上來了，但天色已晚，也攔不到去宜春的順風車，只得到第二天再說。 次日上午來了一位交警，我向他說明了所處的困境，希望他能幫我攔一輛順路車。這位交警很負責一口答應，只見他站在路邊，只要是空載車他就攔下問目的地，大概到了中午終于攔到車了。 經過一番曲折我們又上路了，好心的司機直接把我們送到火車站的行李托運處。 就這樣，結束了整整七年的知青生活，我又回到了大上海，又成了一名學生。 1986年12月第一次回雙峰▽ 1988年1月第二次回雙峰▽ 2005年5月第三次回雙峰▽ 2014年4月第四次回雙峰▽ 2017年5月第五次回雙峰▽ 后記 今年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50周年，長久以來心中一直有個愿望，就是用文字記下我那難忘的七年插隊生涯。但苦于自己的寫作水平，一直沒勇氣提筆。今年5月初縣里文史館為記錄"上海知青在宜豐"這一篇章，特地組織了幾位老師到上海采訪當年下放在宜豐的知青，我也是其中之一。?受到啟發和激勵，我終于鼓起勇氣拿起筆，如實記錄下當時的所見所想。今天終于如釋重負了確了自己的一個心愿。限于寫作水平關系，文章中難免會有文不達意之處，還請讀者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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