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2000年6月的一個炎熱午后,正在考試的我接到父親的電話,說母親不行了,已經按家鄉的習俗移到宗族祠堂上了。匆匆趕往家中,3小時路程,我和母親卻已是永遠地天人永隔了。母親走的時候僅僅54歲,辛勞了一輩子的母親還沒來得及歇一歇,就帶著遺憾因病永遠地離我們而去了。子欲養而親不待是人生莫大的遺憾和痛苦,雖然從母親胃癌復發那天起,我心理上對這一天就有所準備,理智上也知道早走一天對母親是一種解脫,因為母親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癌痛異常劇烈,吃不下,睡不著,終日在劇痛和止痛針帶來的半麻醉狀態間循環,但當這一時刻真的到來時,我依然痛貫心肝,覺得世界從此變了顏色,自己的生命和奮斗也從此失去了許多意義。</h3><h3> 母親雖已離去多年,但母親的音容笑貌卻始終清晰地印在我的記憶中,仿佛她的離去僅僅是在昨天。一直想寫點關于母親的文字,卻一拖再拖。近日看到格隆悼念他父親的文章, 又值清明臨近,終于下決心完成這個縈繞心頭多年的宿愿。</h3><h3> 母親1946年出生在福建東部一個偏僻、貧瘠的小山村,全村僅有數片狹長的梯田,村里人主要以挑夫為生。母親剛出世外婆就去世了,無力撫養的外公只好挑上母親送人。外公倒貼了一個借來的熱水瓶才把母親送進曾祖父家,曾祖父當時經營一家磨坊,算得上是殷實人家,但剛解放不久,曾祖父就過世了,磨坊也被沒收充公。祖父不是個擅長持家、經營的人,家道迅速從殷實跌入赤貧。祖父的2個兒子先后夭折,兩個親生女兒也不肯留在家中招上門女婿,乖巧、聽話的母親被祖父母看中,過繼了同宗的爸爸來維系香火。</h3><h3> 母親16歲就結了婚,父親是大專生,大躍進后返鄉學習木匠手藝。從婚后到父親1971年復招參加工作前,母親的生活總體上是平穩的。哥哥姐姐相繼出世,農活上有兩個小姑分擔,家務上祖父母尚能幫忙,經濟上,除了父親任村干部有收入外,業余還能做點木工補貼家用。父親外出工作,兩個小姑相繼出嫁后,母親便成了家里唯一的全勞力,每天忙個不停。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挑水,做飯,掃地,督促我們兄妹三人穿衣、吃飯,打發我們上學,白天參加生產隊勞作,放工后經常還得抓緊時間給自留地里的莊稼澆水、施肥,晚飯后又得提著油燈去生產隊里評工分,回來后安頓完我們兄妹三人睡覺后母親才能休息。除了體力上的重負,拮據的經濟也給了母親莫大的壓力。小姑出嫁后,祖父就把執掌家庭的重擔移給了母親,當時父親收入低,每個月只能寄回家十元錢,而這就是一個六口之家的全部現金收入,柴、米、油、鹽,生活日用品,還有時不時的紅白喜事,母親不得不一分一毫精打細算。七十年代在我老家,家中有人參加工作,每月有現金收入是讓人羨慕的事,但作為只身在農村的女性一方,面對需要體力的艱辛農活和生活中的各種挑戰 ,其中的困頓、無助與艱辛,非親歷者實難體驗。母親曾給我們講過一件事,有次月末,家里急著要去碾一擔米下炊,可找遍全身和抽屜,居然找不出碾米要的2毛錢。母親不好意思給周邊的鄰居、親戚開口,只好舍近求遠向隔壁生產隊的一位同學借,為此還被同學打趣了一番。</h3><h3> 母親年輕時模樣俊俏,在結婚照里,母親一張鵝蛋臉,兩條烏黑的辮子垂到肩頭,那也是我見過母親年輕時唯一的一張照片,但在我印象中更常看到的母親,總是臉上曬得有點黑,每到夏天農忙季節,更是可以在母親黑紅的臉上見到兩道清晰的戴斗笠痕跡。母親秉承了外公挑擔人的基因,身材比較高大結實,她性格隨和,處事隱忍而不張揚,干活盡心盡力,母親一個顯著的特點是喜歡笑,我常常還沒見到母親就能聽到她明亮、爽朗的笑聲。愛笑源于天性,但隱忍不張揚的個性我推測跟她寄人籬下的成長環境有關。生產隊時期,大家都喜歡和母親分在一組勞動。聯產承包責任制后,母親投入了極大的熱忱和努力,精耕細作。母親經常帶姐姐和我參觀她的勞動成果,滿倉的稻子和麥子,滿缸滿桶的豆子、花生等。母親總是驕傲地說,別人家一畝能打1000斤稻子就已經是最好的了,但咱們家的卻可以達到1200斤,背后的秘密是母親比常人付出更多的汗水和辛勞。別人全用化肥,母親堅持以農家肥為主,別人刨個坑灑點化肥就種菜種花生,母親卻是割來芒萁燒土堆,混以家農肥、化肥并用篩子篩出松軟的細土再培植。母親是家里唯一的全勞力,卻要耕作全家5口人的地及眾多的自留地,父親哥哥在外工作,祖父母年邁多病,姐姐和我也僅能在周末幫一點小忙,但母親每次都能做到不誤農時,還總有比一般人家更好的收成。母親是個要強的人,她常說做事要做好,做人要有志氣。現在我做事也總是不知不覺有完美主義的傾向,面對困難和挑戰,敢于直面和堅持,我想這多少是受了母親的影響。</h3><h3> 母親是個感恩重情的人。雖然母親剛出生幾天就被外公挑去送人,但從我記事起,每年春節,只要父親有回家過年,母親都要備上禮物,一家人正月里去探望外公。外公家不通車,走路去外公家是我童年記憶中最辛苦的事,30里的山路陡峭、漫長,過了一坡又一坡,仿佛永遠也走不完,記得好幾次我哭鬧著不肯去,但每次母親都又是勸又是哄又是強制地讓我一起去。母親總是說外公家偏僻,年紀又大了,一年也只有春節有時間可以去看望一次,外公很喜歡你們,你們去外公會很高興的。雖然家中的經濟捉襟見肘,母親仍然努力給祖父母力所能及的照顧。老家的冬天濕冷,母親就交待父親給祖母買棉鞋,祖父愛喝茶喝酒,母親就提醒父親每次探親回來別忘了帶些茶葉,也經常用節約下來的糧食給祖父釀點米燒。母親有條件跟隨父親一起生活,母親也曾帶著我們短暫地和父親一起生活過幾次,但最終還是因記掛家中日益年邁的祖父母而回到農村。現在回想起來,母親的所作所為,已不知不覺在我們兄妹心中埋下了親情無價,做人應感恩、孝順的種子。母親不但對自己的親人好,也熱心助人。有一年家鄉水災特別嚴重,一戶地勢低洼的人家房子幾乎要被淹塌,不會游水的母親是少數幾個冒著傾盆大雨蹚水幫助搶救糧食、財物的人,由于淋了雨,受了蹈天洪水的驚嚇,母親病了一場,姐姐和我都勸母親今后那樣的情況就別去了,但母親說,人家有難,不幫怎么行。</h3><h3> 雖然耕作辛勞,經濟拮據,但母親卻總是竭盡全力給予我們關愛,呵護我們三兄妹健康成長。母親只在解放后掃盲時念過二三年書,父親剛參加工作時,書信往來都有困難,因此母親深知念書的重要。母親總是對我們三兄妹說,她苦點、累點沒關系,你們三兄妹一定要把書念好。老家有重男輕女觀念,大多數家庭都讓女孩早早休學在家幫忙,但母親對姐姐說,咱們家男女一視同仁,我再苦再累也會供你念書,直到你不想念的那一天,姐姐是村里少數幾個上完高中的女孩之一。母親相信天道酬勤,常常用家鄉流行的一出民間戲劇《狀元與乞丐》激勵我們要勤奮念書。在我念書時,每當父親回家探親,母親總是讓爸爸檢查我的學業,到學校拜訪班主任。我和姐姐從初中起就在學校寄宿,那時農村的學生,吃的基本都是米飯就腌咸菜,但母親總是時不時為我們準備一些魚干和肉醬,而她自己卻長年只有稀飯酸菜蘿卜干。子女有了發展進步,她比什么都高興,為了子女,母親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70年代末,哥哥內招到父親單位工作,母親喜出望外,把她少女時代修筑公路,平生第一次掙到的10元錢也都拿出來,招待親朋好友。那是一張雖然年代久遠卻依然嶄新無痕的10元人民幣,畫面上是一個煉鋼工人的勞動側影。母親把它珍藏在柜子中一個精致小布包里,層層包裹,母親偶爾會拿出來給我們看,給我們講當年她掙到這第一筆錢的過程和接過這錢時興奮、激動的心情。這張錢承載著母親青春歲月的甜美回憶,是她生命中開心時刻的見證,對母親有著特殊的意義,無論經濟多么困難,母親都沒舍得花,但當哥哥有了一個光明的前景,母親就義無反顧地拿了出來。母親對我們無私給予,對自己卻極盡簡樸,生怕給我們子女增加負擔。母親干的是重體力活,卻三餐多數是稀飯咸菜,即使是農忙季節也總是如此。我懷疑母親最后的病和她長年的飲食結構有關。母親總是關愛我們超過她自己。即使是經濟最困難的時候,母親和父親也都是努力在每年春節給我們三兄妹做新衣服,但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到了90年代母親才偶爾過年有新衣服。母親生病后我曾帶她去過北京,“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母親說這是她上學第一天老師教的,親眼目睹天安門是母親從小的愿望。在王府井百貨,母親恰巧試到一雙可以穿的皮鞋,母親兩腳的姆指根部都長有大大的骨礁,幾乎買不到她可以穿的皮鞋,試了又試,她卻告訴服務員不要了。母親不是不喜歡,雖然只有300多元,但她就是不愿給我們子女增添哪怕一點點負擔。這雙中幫軟皮的鞋,母親很珍惜,只有節日才舍得拿出來穿幾天。在她臨終前,特別交待姐姐,她去世后要幫她穿上那雙鞋。</h3><h3><br></h3> <h3> 母親念的書有限,但她聰明好學。母親利用探望父親的機會,不久就學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和父親單位的許多家屬成了好朋友。母親到廈門后,沒二三個月就可以操著閩南話上市場買菜,和鄰居談笑風生,而我在廈門生活了十多年后,卻依然不知閩南話從何說起,想想真是慚愧。靠著父親的幫助和自學,母親的文化知識大有提升,等到她帶哥哥小孩的時候,她已經可以輔導小侄女一些簡單的功課。母親還熱心新事物,總是保持著學習的熱情。父親退休時單位安排了去桂林療養的機會,母親在度假村吃飯,覺得那里炒的青菜特別好吃,她就跑去廚房觀察和請教,回來告訴我們,人家師傅是先把青菜放開水里涮再下油鍋炒。母親還利用探親的機會為老家引進了優良的紅薯品種和好幾種蔬菜。現在,每當在家鄉又見到這些作物,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母親。</h3><h3> 母親在多年的辛勤勞作和期盼后,終于在90年代初等來了家人團聚的機會。我大學畢業后在廈門找到了工作,哥哥一家也輾轉落戶到了廈門,父親退休了,經人介紹謀到廈門少年宮的值班工作,母親則負責給少年宮里的培訓機構打掃衛生,雖然一家人還得為生活而奔波拼搏,雖然比起享受生活還有相當的距離,但分開了大半輩子,一家人終于有機會聚到一個城市,憧憬了大半輩子的幸福生活也似乎已觸手可得,母親格外開心。一天我下班回家,母親悄悄告訴我,由于她做的衛生好,培訓機構又給了她更多的清潔工作,她上個月一共掙了2000多元錢,比父親的退休金還高,說罷臉上洋溢著幸福滿足的笑容。我勸母親不要那么辛苦,母親說這哪是辛苦,掃掃地,排排桌,不吹風,不淋雨,比起鄉下農活,這簡直就是一份美差,是上天對她的眷顧。可惜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的,母親的胃一直不太好,經常反酸吃東西沒胃口,斷斷續續地吃著藥,父親和我也都曾帶母親去過多家診所和醫院,但始終無法根治。1996年夏天做胃鏡時發現已是胃癌中晚期,雖然做了手術,無奈癌細胞已擴散,母親的癌癥1999年復發后,伴隨劇烈的疼痛,人也日漸消瘦虛弱,但只要稍好一些,她就掃地、拖地板,忙個不停,把一個家收拾得干凈整潔。</h3><h3> 母親對自己耕作過的土地和她一手拉扯起的這個家充滿愛戀。在醫治無效回到故鄉老宅的第一天,母親已十分虛弱,但她依然小心翼翼掙扎著走上后院臺地上的菜園子,母親靜靜地站著,眼睛深情地逡巡在她曾經勞作過的每一片土地上,過了好一會母親才轉過頭對我說,“我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今天不知哪來的力氣能讓我爬上這些臺階。”言罷,蒼白消瘦的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喜悅。母親是個很怕疼的人,母親知道我們舍不得她離去,生病后,只要我們說對治療有好處的,哪怕再大的痛苦她也全力配合,一聲不吭。母親的癌痛很劇烈,在最后的日子里,常痛得虛汗直流,牙齒咬得咯咯響,但她也不愿意發出聲來讓我們擔心、難過。有一次姐姐幫母親換被虛汗濕透的衣服,見到原本健壯的母親被病痛折磨得只乘皮包骨時,不禁失聲痛哭,母親用虛弱的聲音說,“孩子,別難過,我也舍不得你們,但這都是命。”說罷兩行眼淚從她深陷的眼窩奔涌而出,我的眼淚也忍不住奪眶而出。面對至親至愛的人,有錢不能用,有力無處使,有痛不能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疼痛和疾病慢慢掏空母親的身體和生命,是何等的無奈,何等的悲痛。</h3><h3> 母親命運多舛 ,幼年喪母,成長時家道中落,中年辛勞但仍被計生強制去做了結扎。除此之外,母親一生中還經歷了兩次命懸一線,一次是上山砍柴,被扔下山的圓木擊中腰部,當場昏迷不醒,在床上躺了兩個月,要是當時彈起的木頭飛得稍高一點,母親很可能就命喪當場;另一次是傍晚時給稻子噴灑農藥,被毒蛇咬到,差點沒搶救回來。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但命運弄人,母親得到的卻是晚年病痛。母親是廣大農村無數辛勤勞作的母親中的普通一員,沒有絢爛如花的生命,沒有驚天動地的事跡,只有樸實的信念和默默的付出,她把自己的一輩子無私地奉獻給了子女和這個家,她最大的心愿就是一家人平安、幸福,日子越過越好。我想我們生著的人把每一天的日子過好,過得健康、開心、快樂就是對九泉之下母親最好的慰藉和祭奠。 </h3><h3> 我相信生命是一種輪回,母親離我們而去已經18個年頭,重生的母親今年定已是另一個18歲的青春生命,我希望也相信今生今世的母親擁有一份開心快樂的生活,更希望能有機會在生活的某個瞬間與她重逢。</h3><h3><br></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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