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每天晚上臨睡前,習慣上要看幾頁書。看什么也沒有一定之規(guī),大多炒舊飯,新的也多是文友們的饋贈。這天翻出來一本關于花藝的小冊子,里面關于各色植物的文章都配有照片。不知怎么得來的,因為印刷精美,便一直留著。翻開來見其中有篇文章提到“鳳眼蓮”,一下子就看住了。</h3> <h3>這篇文章中說,將鳳眼蓮的花朵摘下來洗凈晾干以后,剪碎花瓣,用水和面粉調和均勻,再混入絞肉和蛋汁,然后拿來油炸,便是香酥美味的鳳眼蓮丸子了。</h3><h3><br></h3><h3>文中還提到,鳳眼蓮可以治家畜的皮膚病,也是祛風濕的一味中藥,還有清潔水污染的功能。當年曾經(jīng)被引進美國,幫助治理密西西比河的水質污染。不過鳳眼蓮的繁殖力非常強,容易瘀塞水流,結果又因妨礙河道運輸被清除出密西西比流域。</h3><h3><br></h3> <h3>再也想不到這種印象里如此平庸卑賤的植物,有一個如此脫俗的名字,還有這么些功用,這樣的際遇!</h3><h3><br></h3><h3>這種植物于我而言并不陌生,在家鄉(xiāng)司空見慣,我們把它叫做“水葫蘆”。我與水葫蘆比鄰而居,少說也有十年。小時候,出了我家老木樓的門,往前走幾步,下三級石階,再走幾步向左拐,便可以看見五、六戶人家的小屋排成錯落地一列。從他們的門口延伸出去的一條小徑,沿一個水塘邊曲曲彎彎繞過。水塘叫做“八角塘”,印象里非常大,自春而秋,塘中漫漫地全是水葫蘆。<br></h3> <h3>水葫蘆半圓形的葉片肥厚而油光水亮,葉柄很長,到基部突然膨大,里面的組織象海綿一樣,充滿空氣,使整個植株得以浮在水面上,隨風飄蕩。用手輕輕一提,能看見下面細細的白色須根。因為常見,也因為生長力旺盛,年年自榮自枯,不像同樣生在水里的荷花鳶尾等等同類得人青睞,頻繁地入歌入詩入畫。</h3> <h3>我見過一次它開花。葉片當中抽出來的一根花軸,上面開著五、六朵花,每一朵都有掌心大小。每朵花分六瓣,五瓣是淡淡地,粉嫩的紫色,居中的一瓣最寬,顏色也突然變深,正中央框出狹長的鮮黃色斑紋,紋樣與孔雀尾羽的頂端相仿佛,便是“鳳眼”之名的由來了。我還記得當時掐下過一根花軸,將幾個兩分的鎳幣逐一放在花心里,盛夏的陽光下那花兒在手中簡直美艷不可方物。放眼望出去,滿塘大片大片的碧綠襯托著淺紫深紫,把塘邊低矮的房屋都映照成生動秀麗的景致。</h3> <h3>十幾年間,我只見過水葫蘆花這一次。不是因為它十幾年才開一回花,而是我去八角塘邊只此一遭。那天看花的逗留,還換來叔叔賞的一頓竹板加肉——祖母是不讓我接近八角塘的。她自己平日里遇見塘邊的男人女人,不過微笑點頭打個招呼而已,絕不攀談,也絕不往來。那幾級臺階拐彎后的去處,似乎遍布不可預測的危險,充滿一種毫無來由的恐懼,本是我的禁地。而我,居然膽敢無視祖母的三令五申,被叔叔揍一頓也是順理成章。因此我對水葫蘆花的深刻印象,并不僅僅因為那花兒絲毫不輸于荷花或馬蹄蓮的美麗。</h3> <h3>此后我再也沒有去過八角塘,盡管塘邊小徑明明是我每天上學放學的捷徑。其實,塘邊那幾棟紅磚或青磚的小屋,看起來比我家的老木樓還齊整些呢,我家與他們既無瓜葛,也無仇怨,彼此之間何至于冷漠至此?我始終不明白,也始終不敢問。我自小不是一個凡事追根究底,敢于挑戰(zhàn)權威或企圖改變現(xiàn)狀的孩子。既然祖母不許我靠近,我便繞道而行也就是了。于是十幾年的近在咫尺,低頭不見抬頭見,我不知道塘邊那些人的姓名,不懂得他們的悲歡,更無從了解他們如今的下落。比鄰有時候可以變成比天涯還遠,其間的鴻溝終我們一生都無法跨越。</h3> <h3>那遍布他們門前的水葫蘆花,我曾親眼見過一次,到今天終于知道它有一個斯文美麗的學名,叫做“鳳眼蓮”,可供觀賞,可以食用,還可以清潔水源。而它無根無據(jù)的漂浮竟和我一樣,從溫潤的中國南方到了異邦的天水之間。生性健旺頑強的生命,無論如何咬牙圖存,分根散葉之后還要開花。可是在人家的水土上,長勢太好了也要遭人嫌的,為客的豈能那么容易被允許反過來當家做主人?!于是落得被貼上一個“有害雜草”的標簽,清除出去。</h3> <h3>如今的八角塘里,還有那么多鳳眼蓮嗎?即便密西西比流域容不下,我自己去找一棵來,養(yǎng)在自己家后院里總可以的吧?可是要到哪里去找呢?感慨著放下書,睡著了。夢里兀自耿耿于懷,魂魄飛越千山萬水跑回家鄉(xiāng)去求你:“給我去找一棵鳳眼蓮,好不好?”</h3><h3><br></h3><div>你愕然,問:“什么鳳眼蓮?我沒見過啊,去哪里找?”</div> <h3>我回答:“就是水葫蘆啊,你肯定見過!到處都是,很容易找到的!”</h3><h3><br></h3><div>你益發(fā)不解:“水葫蘆啊,有什么稀罕,要來做什么?”接下來教訓我:“再說,喜歡的都得抓在手里嗎?還像小時候那么任性!知不知道世界上所有你想要的東西都是沙子,你抓得越緊,流失得越快?!” </div> <h3>我向來不是一個思維邏輯性很強的人,凡說話做事都并不很清楚自己的動機,更沒有明確的目標或者目的。清醒的時候尚且如此,何況在夢里!所以被你一問便愣住。答不上來為什么想要,心里偏偏就是很想要,再被“沙子”的隱喻狠戳一下,五臟六腑都吃痛,便醒了。</h3> <h3><font color="#010101">醒來,燒開水泡上一杯茶,想,我之于你,在過去幾十年的時間里,大約也只是一株“水葫蘆”。雖近在遲尺,年年月月的先榮后枯,枯而復榮都不在你的視線范圍之內。你的世界里有太多四季相繼的芳菲,可入歌入詩更可入畫,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姓名。我從自己的一隅被命運挾裹而去,漂浮著背井離鄉(xiāng)。</font></h3> <h3>如果祖母泉下有知,會不會任由我長成一株異邦的水葫蘆?如果叔叔仍然剛猛如初,會不會任由我經(jīng)年累月,掙扎在比八角塘的周邊廣闊得多,也真實得多的陌生恐慌里?!杯中茶香氤氳,新制的嶗山綠茶泛起乳花,依稀是遙遠故土的氣息,卻無法回應我,糾結在過去與眼前,故鄉(xiāng)與異邦,現(xiàn)實與夢想之間的游移。</h3> <h3>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一下,屏幕上跳出你送來一條微信。打開,豁然是一束盛放的水葫蘆圖,粉紫色起鮮黃斑紋的鳳眼蓮!即使天花板上掉下來一只大猩猩,也不可能比眼前的這張圖片更讓我驚駭了。</h3><h3><br></h3><div>手中的茶杯抖得厲害,我瞠目結舌。</div> <h3>你說,昨夜回到了老家。老家院中一口舊水缸里,一直養(yǎng)著一株水葫蘆。你們兄妹認為這口舊水缸既破舊又難看,還招蚊子,回去一次埋怨一回,可兩位老人家卻固執(zhí)地連缸帶花都留著。今天一早,老爺子興奮地叫你去看,說是因為你回家,水葫蘆也特地為你開花了!</h3><h3><br></h3><div>這是它第一次開花,也是你第一次見到水葫蘆花。驚艷之余特地拍了這張圖送來給我看,同時在電話里不停感慨:“喂豬的東西也能開出這么好看的花,以前怎么都沒見過?老爺子和老太太也說他們從沒見過!可水葫蘆遍地都是啊,怎么就是沒有任何印象呢?真是奇怪!真不可思議!”</div> <h3>我用力穩(wěn)住心神,盡量平緩地告訴你:“水葫蘆有一個學名,叫做‘鳳眼蓮’。昨夜,我夢見自己叫你為我去找一株,鳳眼蓮。”</h3><h3><br></h3><h3>而我在太平洋這一端的睡夢中找你索要的花兒,盛放在太平洋那一端的你的眼前——如果算作巧合,那么這種巧合的程度之驚人,顯然已經(jīng)超出了我們人生經(jīng)驗的常識。實在太離譜,“不可思議”或者“難以置信”這種詞匯都顯得蒼白無力,根本不足以形容。</h3><h3><br></h3><div>實際上所有的語言都只好虛脫了。長長電話線的兩端,接下來是長長的沉默。</div> <h3>經(jīng)過看過不知多少姹紫嫣紅的你,終于遇見鳳眼蓮的綽約風姿之后,會不會把它交給我?即便你愿意,這一株有須無根,有花無果的水生植物,如何能夠憑一己之力跨越時間與空間縱橫交錯所構筑的距離?依然漂浮在天涯水窮處的我,瞪視著停留在手機屏幕上的這張水葫蘆花照片,冥冥之中繚繞著宿命隱約的耳語:水葫蘆只有返回生命的原點,才能真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生長。然而即便自己絕不肯讓這一次的盛放蹉跎成當年八角塘邊的擦肩而過,巧合與宿命疊加的力量是否足以將壁壘森嚴的現(xiàn)實撞開出路的缺口?</h3> <h3>穿透長長的沉默里,我低聲說:“在夢里,你說,這世界上所有我喜歡的東西都像沙子,不能抓在手里。”</h3><h3><br></h3><div>你的笑聲在電話那端爆發(fā),朗朗然:“我才不會說這種話!這是你自己的典型語言!我要對你說的是,不要再被任何其他事情或其他人左右,我要你像水葫蘆一樣,堂堂正正地在陽光下,為自己開一回。”</div> <h3>我默然。掛上電話,良久,突然想起來忘了告訴你,那本花藝小冊子上還提到鳳眼蓮的花語,叫做“此情不渝”,解釋為“對夢想的追求至死不渝。”</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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