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 /></h3><h3><br /></h3><h3>三兒，今天臘月十一，五九已至，天寒地凍，呵氣成霜。飛揚的雪沫急促地打在玻璃上，象老天不耐煩灑下一把沙粒，窸窸窣窣地響。冷風吹透厚大衣，涼到骨縫里。路面有淺白色薄冰，人仿佛在冰面上滑行。和2008年一樣的冰與冷。</h3><h3><br /></h3><h3>你那里，可有大雪紛飛，一夜白頭？</h3><h3><br /></h3><h3>"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h3><h3><br /></h3><h3>開一瓶陳釀，在一個凍雪的寒夜，邀你共飲一杯，可好？</h3><h3><br /></h3> <h3><br /></h3><h3><br /></h3><h3>得有個由頭嗎？</h3><h3><br /></h3><h3>毛不易的《消愁》里，有一杯接一杯的敬酒詞，撩人一醉方休的欲望。好，就用這個了。</h3><h3><br /></h3><h3>毛不易是誰？我也不知道啊。</h3><h3><br /></h3><h3>電視里何炅尖著嗓子說：哈哈，我看見倒著的毛不易了！節目里，他被懸空倒立著，我歪著腦袋也沒看清。</h3><h3><br /></h3><h3>只是聽了這首歌詞，我按捺不住，想與你飲一杯十年前的純釀，與你聊一聊過往。</h3><h3><br /></h3><h3>慢斟酒，輕舉杯。"一杯敬朝陽 一杯敬月光。喚醒我的向往 ，溫柔了寒窗。"</h3><h3><br /></h3><h3>三兒，這一杯，與你共飲。在這孤獨的冬。</h3><h3><br /></h3><h3>醬香的白酒，順喉而下，在咽部燃起一團火焰。熱辣辣的味道，霎時點燃口腔的溫度。53度飛天，為何到了我嘴里，就成了苦澀滋味？</h3><h3><br /></h3><h3><br /></h3> <h3><br /></h3><h3><br /></h3><h3>一五年過年前我去了你家。</h3><h3><br /></h3><h3>三元口沒什么變化，一些老屋，一些老人。</h3><h3><br /></h3><h3>門前還是那個淺淺的水泥臺階，門開了半扇，褚紅色的漆已經剝落。家里的格局也變了，沙發在靠窗的位置，原來它是在里屋，看電視的房間的。我有些生疏。</h3><h3><br /></h3><h3>兩位老人都還硬朗。蘇爸招呼我喝茶，他身材稍微佝僂，聲音依然洪亮。蘇媽坐在沙發上和我說話，微微笑著，和從前一樣溫和，慢條斯理，還是我喜歡的淑女樣子。</h3><h3><br /></h3><h3>告訴我迪兒在樓上睡覺，他在他爸的同一公司實習，才放的假。他應當是個帥小伙了，可我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四五歲的階段，戴個小眼鏡，蠻橫地擋在電視機前面。不知從他臉上可還看得出你的痕跡？建國要到年后才會回來，他還沒有成家，有了新女朋友，帶回來見過爸媽，對方帶著個小女孩，有一些小摩擦，不是很理想。蘇媽似乎不愿意說起他。</h3><h3><br /></h3><h3>蘇爸圍著圍裙，在廚房里進進出出。說你姐姐一家馬上就到，要我多坐會兒一起吃飯。我謝絕了，起身告辭。抱一抱蘇媽，她眼圈紅了。</h3><h3><br /></h3><h3>出門往右走，去看你黃家媽媽。門敲了很久才有人應聲。開門認出是我，她又歡喜又驚愕。一件灰棉衣潦草地裹在她身上。她粗糙的手緊緊拉著我，眼里快有淚流出，一直說："呀，你怎么來了呢？乖乖，你還來看我呀！"</h3><h3><br /></h3><h3>屋內光線昏暗，就她一個人在家，三吧四妹都沒回來，有些冷清，一點過年的氣氛都沒有。我瞟了一眼你最后呆的那間屋，沒進去。站在門口說了一些話，離開時，她擦著淚把我抱了又抱。</h3><h3><br /></h3><h3>三位老人都思維敏捷，不糊涂不頹喪，相反很樂觀很淡然，沒有被悲傷擊垮，身體也還健康。是值得慶幸的事情。</h3><h3><br /></h3><h3>之后我再沒去看他們，怕頻繁出現會打擾他們平靜的生活，驚動那些陳年記憶。<br /></h3><h3><br /></h3><h3>你有想他們嗎？</h3><h3><br /></h3><h3>不知這幾年他們怎樣了。來，干一杯！祝家中那些親人都身體健康，生活幸福吧！</h3><h3><br /></h3> <h3><br /></h3><h3><br /></h3><h3>有一年大街上流行粵語歌。燥熱的夏夜，去有冷氣的歌廳，喝瓶冰啤，吼上兩嗓子，是散發荷爾蒙的直接方式。那時候不是小包間，都是唱大廳，一桌一桌的年輕人，拼酒拼歌，不服來戰啊，時有硝煙的味道。無聊又驚艷的夜晚。</h3><h3><br /></h3><h3>幾個糙漢子喜歡嘶吼《光輝歲月》、《海闊天空》、《喜歡你》，以及"黃后大道東、黃后大道西"的頓挫抑揚，表達簡單粗暴。</h3><h3><br /></h3><h3>你站在臺上，長發在腦后挽成一個髻，有一絲調皮的卷發垂在耳邊。穿一件淡藍色印花長裙，腰間束一根小皮帶。絲質的裙子長至腳踝，隨著身體輕輕飄動。彩燈下的你，婷婷玉立，搖曳生姿。</h3><h3><br /></h3><h3>你是美人兒。</h3><h3><br /></h3><h3>你唱的是陳慧嫻的《孤單背影》，輕輕緩緩，拿腔拿調。那一晚，你的歌、你的影，勾住了許多人的魂。</h3><h3><br /></h3><h3>婉約美，只是你顯然的一面。我更喜歡的，是你背后的一面- -"精靈古怪的女神（經）"。眼前一個綽約風情的女子，一本正經地講冷笑話，將自己與大帥哥建國的夫妻日常，描述得生猛火爆，活色生香。我和周媽嘎嘎笑得蹲在地上直不起腰，你卻還在一本正經夸張地比劃。</h3><h3><br /></h3><h3>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h3><h3><br /></h3><h3>"有趣"是一種天賦，這種骨子里的幽默，是我望塵莫及且無比膜拜的一種能力。</h3><h3><br /></h3><h3>一個接一個段子，一波一波的笑，好懷念那段時光。</h3><h3><br /></h3><h3>那時候我也操著蹩腳的粵語，反復練習《歸來吧》，"心里的他，快歸來吧，這里才是快樂老家……"一不小心，超常發揮，還在單位的歌詠比賽上拿了個一等獎。</h3><h3><br /></h3><h3>我們兩個還一句一句認真唱過孟庭葦的《真的還是假的》："我聽說，開始總是真的，后來會慢慢變成假的……"</h3><h3><br /></h3><h3>三兒，這世上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哪里才是快樂老家？</h3><h3><br /></h3><h3>如今，我們已經能夠分辨真的假的，冷冷一笑，不會在意了吧？</h3><h3><br /></h3><h3>"來日縱使千千闕歌，飄于遠方我路上，來日縱使千千晚星，亮過今晚月亮，都比不起這宵美麗，也絕不會使我更欣賞，因你今晚共我唱。"- -是我最喜歡的歌詞。</h3><h3><br /></h3><h3>來，滿上，把故事丟進酒里。</h3><h3><br /></h3><h3>一杯敬故鄉，一杯敬遠方。</h3><h3><br /></h3><h3>敬你永遠守住故鄉，敬我20年出走遠方。</h3><h3><br /></h3><h3>敬這些老歌里吟唱的暖意，敬歌詞背后忽隱忽現的那些面孔。</h3><h3><br /></h3><h3><br /></h3> <h3><br /></h3><h3><br /></h3><h3>三兒，你還記得不，我們倆躺在出租屋的床上，閉了燈，東西南北的瞎扯。</h3><h3><br /></h3><h3>那次是我一個人來看你。長沙的冬夜，很冷，屋外有呼呼的風聲，屋內也不暖和。這一片區域，我都覺得有死神的氣息，上個廁所都要你在門外守著，其實內心有很深的恐懼。</h3><h3><br /></h3><h3>我玩笑說："我睡覺有亂摸的習慣，你最好不要裸睡哦！有次半夜伸手摸到周媽的咪咪，軟綿綿的，嚇得一激靈。她假裝沒醒，我把手縮回來繼續裝睡，早上起來兩人一臉尷尬呢。"</h3><h3><br /></h3><h3>哈哈哈哈，二人自動挪開，各移到床角，中間空出一人的距離。有心而刻意的。</h3><h3><br /></h3><h3>我小心翼翼拋出器官捐獻的話題。這個話題在當時和那個冬夜一樣冰涼。</h3><h3><br /></h3><h3>你沉默，猶猶疑疑地說："這種事情，我還沒有想過。我家里人是不能接受的。"</h3><h3><br /></h3><h3>好的，我知道了，我不再提。</h3><h3><br /></h3><h3>這個問題，來看你之前我已經想過了，如果大限來時，身上還有可用的器官，我愿意捐獻，讓自己以另外一種方式存在。其它的尸骨都化作灰，灑回澧水河去。</h3><h3><br /></h3><h3>與你暗示生死話題，似乎不合時宜，我不知道你是否在心里責斥過我。和你討論的本意，的確存著我的私心。我一廂情愿又不無哀傷地，希望你在這世上留下一些東西，讓我可去念想，去探望?；蛟S就是一對眼角膜，在另一雙眼眸里閃亮。這是你的另一種存在。</h3><h3><br /></h3><h3>對不起，我的冒失可能傷害了你。</h3><h3><br /></h3><h3>我自罰一杯。</h3><h3><br /></h3><h3>好辛辣的酒，嗆出了眼淚。</h3><h3><br /></h3> <h3><br /></h3><h3><br /></h3><h3>三兒，好久好久以前，我夢見過你。那段時間，我老是夢到你，各種各樣夢見你。</h3><h3><br /></h3><h3>最驚悚的一個夢。我回了三元口，在你家門前看見蘇媽。她看見我，熱情地打招呼。寒喧了幾句后我轉身要走，她卻不讓，張開雙臂迎上來抱我。我的第一反應是躲閃，對自己說："快走！快走！"她不放棄繼續往前摟著我，莫名的恐懼感襲來。我心頭一緊，想著：壞了！我要抽身時已經被她緊緊抱住，越箍越緊。</h3><h3><br /></h3><h3>那一刻，我知道抱我的不是她，是她身子下的你！是你要緊緊擁抱我！</h3><h3><br /></h3><h3>我又急又怕，雙手抵抗死死掙脫，卻象被繩索捆綁著，無法動彈。我驚恐地喊叫，"不要，不要啊！"卻發覺啞著嗓子，"啊啊"呼喊不出。不知道掙扎了多久，我終于揮舞著雙手，"啊"地一聲驚叫，從夢靨里逃出，一身濕透地醒來。</h3><h3><br /></h3><h3>醒來，睜開眼，你的氣息仍然在床邊徘徊，陰森詭異。我不敢動也不敢再睡，怕一閉眼就會被拖進夢里，連續劇一樣反反復復。我瞪著雙眼，在暗夜里驚魂甫定，直到天明。</h3><h3><br /></h3><h3>為什么關于你的夢那么多？你在醫院、你越來越瘦、你在斜坡上曬太陽、你裹著頭巾、你說快好了、你很堅強、你在彌留、你來我床前告別……</h3><h3><br /></h3><h3>是我欠了你？在你最后的時刻匆匆離去，沒有陪伴你？與你在電話兩端沉默不語，無法安慰你？</h3><h3><br /></h3><h3>后來我把那個夢告訴你黃家媽媽，她讓我在枕頭底下放把剪刀，或者在門上掛棵桃枝，我記住了卻并沒有照做。</h3><h3><br /></h3> <h3><br /></h3><h3>周媽怎么樣了？</h3><h3><br /></h3><h3>唉，不是很好。</h3><h3><br /></h3><h3>我有兩年沒看見她了。以前每次回家都能看見她燦爛的笑臉，每次都招呼我吃合口的特色小火鍋，臨走時每次都用一大包一大包的童胖子醬板鴨，塞滿我的行李箱。</h3><h3><br /></h3><h3>她，也是回家必見的一個朋友。</h3><h3><br /></h3><h3>他老公，原來看著多么靠譜多么能干多么顧家的一個男人，有房子有車有門面有生意，卻沉迷在期貨上，孤注一擲，栽了，全部家產抵押，還欠了很多錢。一家人都蒙在鼓里，直到債主上門，才一夢方醒。</h3><h3><br /></h3><h3>本來安心做甩手太太的她，不料又被這個男人閃了腰，一夜回到解放前。你也想不到吧。</h3><h3><br /></h3><h3>去年中秋，我轉一個紅包給她，她很久都沒有接收。微信背后，我和她，都哽在了屏幕前。</h3><h3><br /></h3><h3>一無所有的兩人，今年準備東山再起，從頭再來。</h3><h3><br /></h3><h3>人到中年，世事叵測，不容易?。?lt;/h3><h3><br /></h3><h3>祝愿他們走出困境，度過難關，越來越好，有個不捉肘的晚年。我也是。</h3><h3><br /></h3><h3><br /></h3> <h3><br></h3><h3><br></h3><h3>三兒，那個人，去年四月，死了。</h3><h3><br></h3><h3>車禍，被撞。不到五十歲。肇事者逃逸。</h3><h3><br></h3><h3>以你的性子，我知道你會說，活該！</h3><h3><br></h3><h3>唉，算了，算了，人死燈滅，一了百了。</h3><h3><br></h3><h3>諶姨對我說："他在這里念叨起你的，還說得哭呢！"</h3><h3><br></h3><h3>往事忽然掀翻箱底，赤裸裸奔涌到眼前。不堪回首，哪堪追究？</h3><h3><br></h3><h3>仰頭望天，忍下一滴淚。我只當這是他對我的歉意吧。</h3><h3><br></h3><h3>人生不定，生死無常?。?lt;/h3><h3><br></h3><h3>為什么非得要等到一個人故去，才肯與往事和解？才肯原諒逝去的光陰，放過曾經的自己？</h3><h3><br></h3><h3>就像歌詞：人生苦短，何必念念不忘？</h3><h3><br></h3><h3>所有怨恨，指責，在這一天都劃上句號。恩怨到此一筆勾銷，再不議半句對錯。</h3><h3><br></h3><h3>沒有怨念的心感覺好輕松，好干凈。</h3><h3><br></h3><h3>來，三兒，這一杯，敬死亡。</h3><h3><br></h3><h3>敬你，敬他，敬那些提前離開了的故人。</h3><h3><br></h3><h3>你、你們，都成了清明席上一副空著的碗筷，和半杯沒有動靜的冷酒。</h3><h3><br></h3><h3>這一杯好苦，好苦！苦得令人皺眉咋舌，欲哭無淚。</h3><h3><br></h3><h3><br></h3> <h3><br /></h3><h3><br /></h3><h3>三兒，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h3><h3><br /></h3><h3>清醒的人最斷腸。</h3><h3><br /></h3><h3>三兒，卒于2008年六月，鼻咽癌。<br /></h3><h3><br /></h3><h3>病痛摧折，如花似玉至燈盡油枯，香消玉殞，只需三年彈指時光。卒年未滿四十歲。</h3><h3><br /></h3><h3>今夜，醉意朦朧，往事來襲，心事被層層冷雪覆蓋。</h3><h3><br /></h3><h3>那些歌、那些事、那些人，一閃而過，又被鎖進記憶，冰封在歲月深處。</h3><h3><br /></h3><h3>我只要一個沉沉的睡眠，我不要夢見你，不要夢見你們……</h3><h3><br /></h3><h3><br /></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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