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中篇小說《挺拔的銀杏》之七：秋風(fēng)里的年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深秋的山風(fēng)裹著松脂味鉆進木屋窗縫，已是深秋時節(jié)，山風(fēng)格外涼，幸虧爺爺早有準(zhǔn)備，把一盆木炭火在外面點燃，煙基本燒盡之 后，剩下一盆旺旺的木炭火，放在了大廳中央。蘇荷蹲在火塘邊烘手，火苗把她新長的絨毛短發(fā)鍍成金紅色："醫(yī)生說我下周必須回腫瘤醫(yī)院做PET-CT。"她用樹枝撥弄著炭灰里的紅薯，薯皮裂開的縫隙溢出甜香，"媽媽說，天也冷了，已經(jīng)不適宜待在山區(qū)，你跟我一起回城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臨把下巴擱在膝蓋上，盯著火塘里躍動的火星，他磨破的運動鞋旁堆著七顆松果，那是今早給松鼠搭窩時撿的。"這里的星星比城里亮。"他忽然開口，聲音悶得像埋在落葉堆里的蟬，"昨晚我數(shù)到獵戶座腰帶的時候，聽見貓頭鷹在竹林里笑。"他頓了一下，眼睛盯向黑乎乎的窗戶:“我又看見那只斑鳩了，系在腿上的那根紅頭繩很臟了，冬天他會在哪里過冬呢？會不會被凍死啊？”</p><p class="ql-block"> 蘇荷把烤好的紅薯掰成兩半，糖漿在暮色里拉出細(xì)絲："如果它認(rèn)得你，會回來找你嗎？”</p><p class="ql-block">“我相信它會認(rèn)得我，不然怎么從城市里追到這里來？為了這只斑鳩。我現(xiàn)在也不能走。”</p><p class="ql-block">看著小臨一直呆呆的盯著窗戶，蘇荷沉思道:“知道嗎？我第一次化療時，也總盯著病房窗外的梧桐樹。"她用指尖戳了戳紅薯心，熱氣在睫毛上凝成細(xì)小的水珠，"它掉第一片葉子那天，我偷偷寫了遺書。后來發(fā)現(xiàn)，它每掉一片葉，就有新芽從枝椏里鉆出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臨咬了口紅薯，燙得直吸氣。火塘映著蘇荷腕間的銀杏手鏈，金粉補過的蝴蝶翅膀微微顫動，像隨時會飛進夜色。"你怕嗎？"他忽然問，聲音輕得像飄進窗的銀杏葉，"那些管子扎進血管的時候，還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怕啊。"蘇荷往火里添了根松枝，噼啪聲里騰起淡藍(lán)色煙霧，"但我聽見鄰床奶奶對她兒子說'活著就像爬山，哪怕爬不動了，看看路邊的野花也是好的'。"她轉(zhuǎn)頭看他，睫毛在火光下投出細(xì)碎的陰影，"你總說想當(dāng)蒲公英，可蒲公英飄到哪兒都得扎根，不是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窗外忽然傳來夜梟的長鳴，小臨摸出褲袋里的銀杏種子，粗糙的種皮蹭過掌心："我以為出家能躲清靜，沒想到我出家竟然像造反。"他把種子放進火塘，看它在炭灰里漸漸變焦。“后來發(fā)現(xiàn)寺院里并非凈土。不過比寺院外面的俗人好玩一些，說到底我還是不能免俗。”</p><p class="ql-block"> “我倒喜歡生活本來的樣子 ，寺院里那些人有很多是在努力的把自己做成僧侶 ，盡管是這樣，他們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但是不去贍養(yǎng)父母，也不養(yǎng)育子女，男人不做男人， 女人也不做女人，只圖自己清凈，對我來說是很無聊的。”蘇荷的樣子很深沉。“草木尚知道節(jié)令，什么時候發(fā)芽，什么時候長大，什么時候開花結(jié)果，遵循大自然的規(guī)律，因此生生不息。”蘇荷仰天長嘆一聲:“我們還是高等動物，靈長類的頭頭 ，有的人還不如一根草，因為任何一根草都會開花結(jié)果。”</p><p class="ql-block">“我就是那根不會開花結(jié)果的草！我就愿意做這樣一棵草！”</p><p class="ql-block"> 因為就要分別 ，蘇荷就想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話說出來，但小臨并不接受，這是兩個人第一次談話這么僵。</p><p class="ql-block">晨霧漫過木屋時，蘇荷的媽媽已經(jīng)把行李箱放進越野車后備廂里，小臨一趟一趟的幫他們搬東西，昨天晚上語蘇和談話有點較勁的陰霾已經(jīng)一掃而空。他知道他們之間只是發(fā)小，又不是男女朋友，人家說的話也不是不對，是自己鉆進了牛角尖不肯出來。他現(xiàn)在努力干活，也算是對蘇荷表達(dá)一種歉意吧！</p><p class="ql-block"> "給你。"蘇荷塞給他一個牛皮紙袋，轉(zhuǎn)身時馬尾掃過他手背，"別偷看，等我走了再看。"越野車碾過落葉的沙沙聲里，紙袋里掉出張便簽："第三棵銀杏樹洞里，有給松鼠的新窩。上面樹杈上爺爺撘上一些樹枝，也許是給那只斑鳩準(zhǔn)備的過冬的巢。"</p><p class="ql-block"> 蘇荷走了，SUV的車輪碾過一地銀杏鋪成的金黃。小臨默默的站著，呆呆的看著他們愿意去。沒有揮手告別，也沒有說再見。正在小臨發(fā)呆的時候，山坡那邊傳來一陣嘹亮的歌聲。小臨好奇的健步登上山坡，看見一大群村姑站在山坡上，迎著太陽歌唱，她們身邊放著一捆捆高粱秸 ，是他們一冬天做飯的柴火。雖然衣不鮮亮，貌不俊美，卻個個身強體健，面色紅潤，笑逐顏開，快樂是從心中涌現(xiàn)到臉上的那一種。他們唱《劉三姐》，唱《十送紅軍》。唱《一條大河》，唱《橄欖樹》……他們不是大齊唱，而是小合唱。其中分了聲部，歌聲在山谷的回蕩中奇妙無比，讓人瞬間進入仙境，讓你的每一個細(xì)胞似乎要凝固在音樂中。天籟又會是什么樣？這不就是真正的天籟嗎？簡直不可思議。他們旁若無人的在山坡上放聲歌唱，對小臨的出現(xiàn)無動于衷，視而不見。</p><p class="ql-block"> 她們唱累了，順勢坐在柴火上休息。其中有個人喊:“哎，市長的兒子，你過來。我想問問你，放著城里那高樓大廈不住，跑到我們山里做什么？”</p><p class="ql-block">又一個人喊:“聽說你是個輟學(xué)兒童，放著那么好的學(xué)校不好好念書，你這不是燒包嗎？”</p><p class="ql-block">有一個高高個子的村姑站起來，朝小臨走了幾步靠過來說:“”聽說你還要出家當(dāng)和尚？想什么呢？是寺院里那些漂亮的尼姑給迷住了吧？她們哪有你身旁那個綠衣女漂亮啊，不愧是市長的兒子。才這么大，就吃著碗里鍋里看著過來的。。”</p><p class="ql-block">“哈哈哈哈哈哈……”</p><p class="ql-block">在眾人的一片哄笑聲中，小臨突然感到一種羞愧和侮辱，他想發(fā)作想罵人，但還是壓抑住了，這在以前他早就暴跳如雷了。可是今天他就忍了這一頓臭罵！</p><p class="ql-block">正想轉(zhuǎn)身走開。可能是最漂亮的一個大姐姐，走過來攔住了他:“聽說你還想跳樓？你真是個大傻逼呀！你知道不知道啊？你這樣自輕自賤，死了連個狗都不如，比鴻毛還輕。你死了，地球照樣轉(zhuǎn) ！山歌照樣唱！多么帥氣的小伙子呀！你真是吃飽了撐的！你爸爸市長怎么當(dāng)?shù)难剑窟€教育別人，連自己的兒子都教不好，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林甚至感覺到他“呸”的時候，那唾沫飛到自己臉上。因為她可能長期不刷牙，口腔酸臭味讓他差點吐出來。他轉(zhuǎn)身想逃跑。哪里跑得了？這七八個村姑把他團團圍住，手拉手把他圍起來，用當(dāng)?shù)匦∨R聽不懂的土話，屋里哇啦又笑又唱又跳，小臨此時真的想變成一片鴻毛飛上天逃跑，可是他哪里跑得了呢？</p><p class="ql-block">“你們這幫死妮子，這不是上廟，你們是折騰老道！他可是個小鮮肉，哪里經(jīng)得起你們這樣蹂躪？”爺爺從山下氣喘吁吁的追了上來。一邊走一邊喘，一邊高聲叫罵。</p><p class="ql-block">爺爺上前分開人群。緊緊拉住小臨的手，把他拉出人群圈子。那些女人嘻嘻呵呵笑彎了腰。“和小鮮肉開個玩笑呢，館長你就心疼了？他還不是你孫女婿吧？哈哈哈哈……”</p><p class="ql-block">“沒老沒少，沒羞沒臊，一個個咧著個大嘴胡囔囔！你們像驢一樣，這么重的柴火擔(dān)子也沒把你們累趴下。”爺爺一邊嗔怒的笑著，一邊罵著，拉著小林的手向山下走去。</p><p class="ql-block">他們是從西面上山，現(xiàn)在從東面下山，山坡上有一個村莊， 村子不大，看上去是個很貧困的山村，街巷很窄，房屋很擁擠。爺爺領(lǐng)他穿過村子，來到學(xué)校北面山坡上的一個學(xué)校門前。學(xué)校大門緊閉，校園空曠。在校門口掛著一個牌子“狀元的搖籃”。</p><p class="ql-block">“你看這個破破爛爛不起眼的學(xué)校。出過200多個本科生。全村的孩子80%考上大學(xué)。老百姓把這個村叫做狀元村。”</p><p class="ql-block">爺爺伸手把困住鐵柵欄校門的鐵絲解開，進入學(xué)校來到教室面前。他從門框上摸一把鑰匙，打開一間教室的門，殘破的墻壁 用土坯支起來土?xí)溃陌宓省攤z走進教室轉(zhuǎn)了一圈，嗅到了屋子里一股潮濕的土腥味。小林急忙捏住鼻子跟著爺爺走出來。</p><p class="ql-block">“這個村叫林家村。是你的老家。你的爸爸媽媽就是從這里起步。考上了大學(xué)，改變了人生。現(xiàn)在村里大多數(shù)人都走進城市，村里基本沒有幾個人了。這些學(xué)校都取消了，孩子們都上中心校區(qū)上學(xué)了，但是這個學(xué)校一直保留著，成為這村對外炫耀的一個景點。”</p><p class="ql-block">爺爺領(lǐng)著小臨走到了一戶人家，爺爺說這是老李家，村里最貧困最不幸的一戶。土墻茅屋頂上飄著稀薄的炊煙，一個小閨女正趴在門檻上咳嗽，手里攥著的餅已經(jīng)碎成渣。。看見有人來，她眼睛亮起來，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爺爺蹲下來替她理了理歪斜的圍巾，觸到她額頭滾燙的皮膚。里屋傳來老人的咳嗽聲，墻角堆著幾袋中藥，袋角滲出褐色藥汁。竹篾墻上貼著泛黃的照片和一張三好學(xué)生獎狀。，一個男孩笑得燦爛——爺爺說那是老李去年因礦難去世的大兒子。</p><p class="ql-block">“這個孩子品學(xué)兼優(yōu) ，考上大學(xué)卻沒有錢上，就去山西做了煤礦工人， 結(jié)果遇到了困難。”</p><p class="ql-block">爺爺從包里掏出三張百元大鈔，塞到小女孩手里，領(lǐng)著小臨就要離開。 小臨也急忙從口袋里掏出三張大團結(jié)，也塞到小女孩手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傍晚回木屋后，爺爺蹲在院門口抽旱煙。煙斗吧嗒吧嗒響著，煙灰簌簌落在他磨破的布鞋底："房東上午來過了。"老人用樹枝戳了戳地上的裂縫。"沒見到我，給我發(fā)短信了。說要把房租漲一倍，還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憑什么？！"小林踢翻腳邊的竹凳，驚飛了檐下的麻雀，"我們花了十萬塊裝修，說趕人就趕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爺爺沉默著磕了磕煙斗，火星濺在青石板上，像誰落下的淚。"他說這屋子現(xiàn)在成了'網(wǎng)紅打卡地'，"老人的喉結(jié)在松弛的皮膚下滾動，"還說，當(dāng)初沒簽合同，告到哪兒都沒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夜風(fēng)卷著銀杏葉撲打窗紙時，小臨摸黑鉆進銀杏樹洞。蘇荷留的紙袋里，除了斑鳩窩的圖紙，還有本皺巴巴的筆記本，扉頁貼著她化療時拍的光頭自拍照，旁邊寫著："腫瘤君說我頭發(fā)少，我說我見識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翻到最新一頁，鋼筆字被水痕暈開："今天看見小臨給斑鳩搭窩，他蹲在那兒的樣子，像棵正在扎根的小銀杏。"月光從葉縫漏進來，照亮最后一行字："其實我們都在生病，有人病在身體，有人病在心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凌晨三點，小臨摸出藏在床墊下的速寫本。他畫老李家閨女咳嗽的樣子，他畫那個因為貧困沒錢上大學(xué)，卻礦難而死的三好學(xué)生燦爛的笑臉，畫爺爺蹲在門口抽煙的背影，畫房東那一張狡黠的臉，那群罵他的女人畫不畫？他停筆思索良久。還是飛快的用素描的方式，畫出唱著山歌，并譏諷侮辱圍攻他的女人。每一個面孔都畫的十分生動。最后一頁，他畫了棵被蟲蛀的銀杏樹，樹脂順著傷口凝成琥珀色的淚。</p><p class="ql-block"> 窗外，第七顆流星劃過天際時，他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像春雪融化時溪流撞擊巖石的響動。手里的銀杏種子突然裂開，露出嫩芽般的淡綠色——原來所有的疼痛，都在為新生讓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六集完，未完待續(x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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