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靈挽歌

黃河黎民

春日的陽光像融化的金子般流淌在村東頭的牛圈里，黃牛阿力躺在干草堆上，銅鈴大的眼睛倒映著不遠處水田里的景象。它的鼻孔噴出兩道白氣，反芻的草料在口中機械地咀嚼著，卻嘗不出往日的甘甜。“哞——”阿力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它看見主人王大伯弓著腰背，推著那臺紅色的小型耕田機在田里來回穿梭。機器的轟鳴聲刺破了清晨的寧靜，鋼鐵的犁鏵輕易地切開泥土，比它拉的老木犁快了不知多少倍。 阿力記得去年這個時候，它還在田里奮力拉犁。那時它的肌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汗水順著皮毛滴入泥土。雖然累得氣喘吁吁，但聽著主人“好牛、好牛”的夸獎，看著身后整齊的犁溝，它心里總是充滿自豪。可現在，它的蹄子已經半個月沒沾過田里的泥了。“完了，全完了。”阿力用蹄子刨著地面，牛尾煩躁地甩動著。它想起去年冬天，村里來了幾個穿制服的人，圍著那臺紅色機器和王大伯說了半天。那天晚上，王大伯摸著它的頭嘆氣：“老伙計，時代變了啊。” 一陣窸窣聲打斷了阿力的思緒。胖乎乎的黑狗阿旺搖著尾巴來到牛圈前，它先是用濕漉漉的鼻子仔細嗅了嗅門檻，然后抬頭望向阿力。“牛大哥，這大好的春光，你怎么愁眉苦臉的？”阿旺歪著頭問道，舌頭耷拉在外面哈著氣。阿力的眼睛黯淡下來：“阿旺啊，你看那片田...以前這時候，我早該在那里拉犁了。”阿旺順著阿力的目光望去，紅色耕田機正在田里歡快地奔跑，王大伯跟在后面，時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這不是好事嗎？”阿旺不解地眨眨眼，“你不用再受苦受累了。”“好事？”阿力的聲音突然提高，嚇得幾只麻雀從屋檐下飛走，“我阿力家世代為耕牛，祖祖輩輩哪個不是拉犁到老？可現在我正當壯年就沒了用處，等待我的只有...” 它的聲音哽咽了，不敢說出那個可怕的字眼。阿旺的耳朵耷拉下來，它慢慢走到阿力身邊，用頭輕輕蹭著老友的前腿：“我懂...我懂...雖然我現在改變了過去口味習慣，吃得也比以前好，主人常把剩菜剩飯給我，但村里老李家的狗上周不見了，聽說...”它壓低聲音，“是被賣到鎮上的狗肉館了。”兩只動物沉默下來，只有春風拂過牛圈茅草屋頂的沙沙聲。這時，一只灰毛老鼠從墻角鉆出來，它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大搖大擺地走到牛槽旁。“你們在說時代變了？”老鼠尖聲尖氣地說，“我阿灰最有發言權哩！以前我們老鼠家族吃的都是谷倉里新鮮的糧食，現在可好，主人家糧食都放在鐵皮柜子里，我們只能去垃圾堆找那些包裝食品。”它厭惡地皺起鼻子，“那些餅干、蛋糕，誰知道加了什么鬼東西！我爺爺活了三年，我爸爸活了兩年半，到我這兒...” 它突然停住，警覺地豎起耳朵。一道灰影從草堆后躍出，是王大伯家的大花貓。出乎意料的是，大花貓只是懶洋洋地瞥了老鼠一眼，就跳上牛圈的橫梁，悠閑地舔起爪子來。阿力驚訝地望著這一幕：“大花，你什么時候改了性子？以前見到老鼠不是非追不可嗎？”大花貓打了個哈欠，露出鋒利的牙齒：“現在誰還費那個勁？廚房里魚啊肉啊吃不完，何必抓這渾身是骨頭的玩意兒。”它瞇起眼睛看著老鼠，“再說了，現在的主食太油膩，偶爾吃個老鼠清清腸胃倒也不錯。”老鼠阿灰聞言立刻鉆進墻洞不見了蹤影。阿力和阿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憂慮。“看見了吧，”阿力低聲說，“連貓都不抓老鼠了，這世道真是變了呀！”阿旺正要回答，突然豎起耳朵：“主人來了！”它飛快地跑開了。 王大伯扛著鐵鍬走近牛圈，他看了看阿力，眼神復雜。阿力注意到主人手里拿著一張紙，上面印著些它看不懂的字和一個鮮紅的印章。“老伙計，”王大伯拍了拍阿力的背，“鎮上的屠宰場明天來車...別怪我，你忙一陣，我得侍候你一年，現在養頭牛不劃算啊。”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變成了自言自語，“那臺機器是貸款買的，得趕緊回本...”阿力如遭雷擊，雖然早有預感，但當厄運真的降臨時，它還是感到一陣眩暈。它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我們牛啊，活著的意義就是干活。只要還能拉犁，就能活命...”可現在，它連這個機會都沒有了。夜幕降臨，阿力聽見隔壁院子里阿旺突然狂吠起來，接著是一陣混亂的聲響，然后歸于寂靜。它知道，黑狗朋友的命運今晚也被決定了。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進牛圈時，一輛散發著血腥味的卡車停在了王大伯家門口。阿力被粗暴地趕上斜坡，它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五年的村莊，看見那臺紅色耕田機靜靜地停在院子里，在朝陽下閃著冷酷的光芒。鐵門關上的瞬間，阿力想起了童年時母親告訴它的傳說：牛死后會去菩薩那里，善良勤勞的牛能轉世為人。現在它只希望這個傳說是真的。屠宰場的屠刀落下時，阿力感覺不到疼痛，它的魂魄輕飄飄地離開了軀體。在混沌中，它遇見了同樣成為亡魂的阿旺。“牛大哥，”阿旺的魂魄閃爍著微弱的光芒，“我們就這樣認命嗎？”阿力的魂魄劇烈波動著：“不！我要去找菩薩評理！憑什么我們勤勤懇懇一輩子，最后落得這般下場？” 兩只動物的魂魄乘風而起，向著傳說中的西方極樂世界飛去。它們飛過正在機械化耕作的農田，飛過掛著“正宗狗肉火鍋”招牌的餐館，飛過正在掃碼支付香火錢的寺廟...在云端之上，菩薩的蓮花座前香煙繚繞。令阿力和阿旺驚訝的是，菩薩的金身竟然顯得有些黯淡。“求菩薩為我們做主啊！”阿力的魂魄跪伏在地，將滿腔委屈傾吐而出。阿旺也在一旁嗚咽著補充它們的遭遇。菩薩聽完，長嘆一聲，這嘆息讓整個蓮臺都震動起來。“可憐的孩子，”菩薩的聲音不再洪亮，“你們所經歷的，不過是這滾滾紅塵中的一粒塵埃。看看我的處境吧——”菩薩揮動金光暗淡的手，顯現出下方寺廟的景象：香客們拿著手機對著二維碼掃描，功德箱里空空如也。“從前，雖然那些和尚會克扣香火錢，但至少銅錢經過我眼前，我心中有個數。”菩薩苦笑道，“現在可好，錢直接進了他們的電子賬戶，連個聲響都沒有。我這個菩薩，連香火錢有多少都不知道了，還怎么保佑眾生？” 阿力和阿旺的魂魄漸漸暗淡下去，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它們默默告別菩薩，飄向六道輪回的入口處。在投胎轉世的最后一刻，阿力回頭望了一眼人間。它看見無數像它一樣的生靈正在時代的車輪下掙扎——田野里的老農望著無人駕駛的拖拉機發呆；街邊的小販看著外賣騎手匆匆而過；書店的老板對著電子閱讀器搖頭嘆息...春風依舊吹拂著村莊，王大伯的新耕田機正在田里歡快地奔跑。在牛圈的廢墟上，幾株野草頑強地鉆出地面，在陽光下輕輕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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