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婆婆陳登秀

邵金芳

我其實是在山南小學讀二年級時，就認識我的婆婆陳登秀。她那時，只是山南小學的一名代課老師。至于教書水平，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什么過人之處，但是受歡迎的程度卻出人意料。這令我心生疑惑，曾偷偷地審視過她：矮，微胖。這之外，她再無一點特色。如果再仔細觀察，會發現她的笑容和別人不一樣，很干凈，很明亮。除此之外，她委實再無一點特色。 但是，接觸她之后，我發現她確乎是很特別的一個老太太。我甚至覺得用“老太太”三個字稱呼她，簡直是對她的一種冒犯：她對于新鮮事情的熱愛，是遠超我的，甚至遠超很多年輕人。 　　我的妯娌，一位非常優秀的大學教授，曾經多次和我說過：咱們的媽絕對不應該是家庭婦女。 　　我深刻認同她的這個評價。那基本不是一個八十歲老人該有的熱愛。疫情期間，我和她一起呆在河源幾個月，她已經把家里能讀的書基本啃完了。有的書，是反反復復讀了幾遍的。其實那些書，好多我只讀了一半就不再有興趣讀完，對于閱讀，我沒有婆婆那種發自肺腑的熱愛，基本上只是迫于職業需要。最使我吃驚的是，有一天我在擦家俱時，我的婆婆，正津津有味地在看電視節目——《我們為什么愛宋朝》。有關宋朝的風雅，我也是讀了幾本相關書籍的。可是這樣的電視節目，是我這么一個，大家眼里的公認小資女人，都需要極大耐心去看完的。可是我的婆婆卻真心實意的喜歡著。有那么一刻，我拿著抹布的手僵在半空，我忽然在想，如果這個房子里，必須有一個人是動手拿抹布打掃衛生的，毫無疑問，這個人應該是我，而不是婆婆。 婆婆是天生熱愛文化事物的。還記得前年暑假，參觀南昌劉賀墓紀念館時，我是沒心沒肺、匆匆忙忙看完，扭頭看到我婆婆那份饒有興致的樣子，我忽然很羞愧，這不該是一個中學教師的表現呀，對于文化一類的東西，我是沒有她那種真心的熱愛。這樣的婆婆，閑時和我聊天，很少家長里短的，她會興致勃勃和我聊隨小叔子陳龍一家全國各地旅游的見聞，她的語言表現力出色，特別聊到各地特色小吃時，我的口水不住的往下咽……不夸張地說，她的心里，永遠住著一個少女。 　　我說這話，絕對有真實感受。這次過年，在揭陽的一個村子看舞龍，我們頭上是漫天的煙火，身邊是川流不息的人，我嚇得直想躲，而我的婆婆，緊緊拉著我的手，往人堆里鉆，嘴里說著，好看啊，可不要錯過。她的腳步也非常誠實地記錄了她的心理，那種快快跟上人流的步伐，讓我自愧不如。她扭頭看到小媳婦，在龍的另一頭，激動地叫起來，我們匯合在一起。我的妯娌，也是激動得不行，抱著我，不停說，怎么可以這么熱鬧過年啊，這才是真正的過年啊……只剩下我，一臉錯愕，目瞪口呆：這不就是過節該有的舞龍而已，只不過加了一點煙火。這場景，是我小時候在721礦裴家村看過無數次的。我看著開開心心的這對婆媳，忽然悲哀地感覺，我已經老了，不再輕易被生活小細節感動。 　　婆婆這樣的性格，是需要我和妯娌付出相應的代價的，那就是她的不擅長家務，真給我和妯娌帶來莫大的苦惱。我們兩個發現，家里的亂七八糟和婆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有好大關系，我們試圖想改變婆婆，也想讓她喜歡上家務，但是最后我們發現一切努力只是徒勞，她在家務方面出奇沒有天分。在我和妯娌的抱怨聲和責備聲里，她像一個做錯事情的小孩一樣，手足無措，默默流淚。于是我們只能投降。 我不知道，這樣一個不擅長家務的媽媽，為什么贏得三個孩子那么巨大的尊重和喜愛。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這是我嫁入陳家一直想打開的謎團。 后來，我終于找到答案。這個是我用很長的相處發現的。 　　這個媽媽有一顆特別包容的心，她會讓人感覺：人間值得。 我猶記得陳剛拉著我的手，進入北京弟媳家，她第一句話，就讓我想哭。她說，我沒有想到我的兒子能找到這么優秀的女人做媳婦。長久以來的不被承認，就被這句話輕松治愈了。閑談中，她夸贊她的外孫媳婦如何賢惠，夸贊自己兩個兒媳婦如何優秀。仿佛，是兩個天使嫁進她家，她完全無視進入他們家女人的不足。她像一個巨大的容器，可以消化所有投向她的傷害。偶然提到兒媳婦的不足，也是情緒極穩定地，帶著一些嗔怪，語調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恨鐵不成鋼意味。就好像，這些不足，是非常美麗的花朵邊上一點枯黃的葉，一點也不影響花朵的美麗。 在內卷極其嚴重的今天，在我滿滿的焦慮中，她氣定神閑地看著我，緩解了我對生活一切的不滿意。在這樣一個氣場的家庭里，我的焦慮一點點被稀釋。一個母親，在一個家庭，提供的情緒價值是正能量磁場，這本身就是特別可貴。當我們在外面一次次碰壁，當我們帶著一次次失敗而歸時，聽著她寬容的、語氣永遠慈愛的聲音，看著她干凈的、明亮的笑容，浮躁的心，漸漸平復…… 她是這個家的定海神針。 她今年已經82歲了，陳家所有的家人，都希望她能健健康康多陪伴我們幾年。外面的世界紛紛擾擾，我們掙扎在生活的欲望中，只盼，回去過年時，她的眼神，洗去所有的沉重。 我的婆婆陳登秀，她無疑，就是這個家的定海神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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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婆婆陳登秀

邵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