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雨人生不離不棄

至簡

有一對這樣的夫妻，在他們長達(dá)半個多世紀(jì)的婚姻中，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傷痛與折磨，前半生丈夫瘋癲，后半生妻子癱瘓。但他們始終不離不棄，這對恩愛夫妻就是王元化和張可。 1938年，18歲的王元化作為編劇參與到暨南大學(xué)演劇隊在清華的排練中，舞臺上一條靈動的裙擺令他如癡如醉，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張可。 <br></br>“她是暨南大學(xué)演劇隊的演員，齊肩發(fā)，穿旗袍，很少施脂粉，偶爾將頭發(fā)簡單盤起來，就很摩登。”晚年的王元化在回憶錄中這樣寫道。此后，他們常常在一起討論劇本，隨著接觸與了解，王元化對張可的愛慕之意愈發(fā)濃烈，張可亦是對王元化的才學(xué)倍加欣賞。這看似水到渠成卻并非一蹴而就，更是沒有風(fēng)花雪月的浪漫，反倒平淡得出奇，甚至有些尷尬。在熟絡(luò)起來后，王元化終于鼓起勇氣邀請張可到公園去約會，但是由于緊張，出門竟忘記了帶錢，而他似乎也不準(zhǔn)備找什么理由。見到張可后，王元化耿直地說：“我忘帶錢了，你去買兩張票吧。”張可倒也不生氣，笑道：“第一次聽說約會要女孩子買票，你可真摳門。”這就是王元化和張可的第一次約會，怪不得王元化追到佳人要用十年之久，耿直與木訥，就像天才與瘋子一樣，往往只是一線之隔。但也恰恰因為這份“耿直”，令王元化在十年后終是抱得美人歸，在張可看來，這份耿直不是木訥，而是真誠，并且難能可貴。1948年，28歲的王元化與29歲的張可，在上海舉行了婚禮，婚后，張可放棄了事業(yè)，將生活重心轉(zhuǎn)到了家庭中。甚至每日在王元化出門前，都要在他的口袋里放一些零錢，并開玩笑說：“口袋里有錢了，可不許請別的女人逛公園哦。”每每這時，王元化總是嘿嘿一笑，點頭道：“好好好。”婚后一年，張可生下一個兒子，孩子的到來，為二人本就幸福安逸的生活，增添了幾分趣味，如果說三口之家的幸福有一個模板的話，他們一定是標(biāo)準(zhǔn)的一家。然而，在經(jīng)過了7年花好月圓的婚姻后，一場無妄之災(zāi)找上門來。那天，正準(zhǔn)備睡覺的王元化突然被幾個強(qiáng)行闖入家中的搜查人員帶走，沒有留下任何原因，全家人陷入了深深的恐慌。張可深知丈夫耿直的性格，定會吃到不少苦頭，在打聽到丈夫被關(guān)押的地點后，為了能夠緩解丈夫的緊張情緒，張可帶著兒子來到王元化被關(guān)押處的院外，在張可的幫助下，年幼的兒子踉踉蹌蹌地爬上了墻頭。在四下尋找爸爸無果后，他只得站在墻頭上大聲喊著“爸爸”，在房間里聽到兒子呼喊的聲音后，王元化一度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當(dāng)他循著聲音的方向看到搖搖欲墜的兒子時，淚水涌出了眼眶，王元化將手伸出窗口外招手道：“爸爸在這兒，快下去，危險啊。”王元化知道，這是妻子在向他報平安，令他寬心......那些昏暗的日子里，王元化每天都會用指甲在墻上深深地劃上一道線......晚年的王元化回憶起這段歲月時，這樣寫道：“過去長期養(yǎng)成的被我信奉為美好以至神圣的東西，轉(zhuǎn)瞬之間被轟毀了，我感到恐懼，好像被拋棄到無邊的荒野中。”雖然張可向王元化報了“平安”，但作為反動分子的妻子，張可怎么可能會幸免于難呢？為了讓張可交代丈夫的問題，他們用盡了各種辦法，但張可始終緘口無言，她深知此時的任何一句話，對自己丈夫來說都是驚濤駭浪。張可的沉默令他們一次次無功而返，有一次，惱羞成怒的他們拿起一本厚厚的書砸向張可的臉，她的嘴角慢慢流下了一行鮮紅。但為了丈夫，她必須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丈夫，王元化雖然生活能力弱，但是骨頭卻硬得很，若是知道妻子的遭遇，他定會失去理智，這對他并沒有好處。可是張可被毆打的消息還是被王元化知道了，正如張可擔(dān)心的那般，王元化的情緒失控......此后的日子里，王元化的心理問題愈發(fā)嚴(yán)重，過去的美好，眼下的潦倒，未來的無望，以及對妻兒的惦念，漸漸糾纏扭曲在一起。都說容貌是情緒的積累，心理逐漸畸形的王元化，相貌上也發(fā)生了驚人的變化，慢慢變得嘴歪眼斜，而他自己卻并不知曉。船到橋頭自然直，不過是對命運無可奈何的說辭罷了，誰知道人生中的那座橋到底有多遠(yuǎn)，你甚至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座橋。相較于身陷囹圄的王元化，在外備受折磨的張可，同樣頂著巨大的壓力，甚至更難，不僅要照顧年幼的孩子，還要惦念著受難的丈夫。后來，張可被迫搬出了寬敞明亮的家，她和孩子屈身于狹小的出租屋內(nèi)，每日祈禱丈夫平安。此時的張可并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經(jīng)患上嚴(yán)重的精神分裂癥。1957年，在被關(guān)押了近2年后，因未找到任何問題，王元化被釋放。見到丈夫的那一刻，張可怔住了，望著眼前這個嘴歪眼斜、遲眉鈍目的男人，她不相信這就是自己的丈夫，張可捧著他的臉，泣不成聲。兒子也被王元化的相貌嚇得大哭，不知緣由的王元化走到鏡子前，鏡中的容貌令他驚恐不已，不禁捂著臉抽泣起來。張可見狀從身后緊緊抱住了丈夫，哭著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曾經(jīng)幸福的一家三口重新團(tuán)聚在一起，但卻來不及享受團(tuán)圓的喜悅，擺在家庭中最重要的是要給王元化治療心理疾病。此時的張可還不知道丈夫精神分裂的嚴(yán)重程度，直到有一天，張可發(fā)現(xiàn)王元化坐在沙發(fā)上自言自語。在見到張可看著自己后，王元化還熱情地拉著她介紹起在座的“客人”，看著丈夫?qū)χ諝庾哉f自話，張可的心里泛起一陣陣酸楚。她一把抱住丈夫：“元化，這里只有我們，沒有別人了，你看看清楚啊。”一臉錯愕的王元化用手摸了摸“客人”，果然空空如也，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看到的只是幻覺，這真是一件令人恐懼的事。望著驚慌失措的丈夫，張可一把拉過他的手，輕柔地說：“不怕，以后你再看到誰，就先問問我能不能看到，再同他們講話不就好了。”張可想到丈夫在出事前，一直在研究莎士比亞的劇作，便想著也許莎士比亞就是治療丈夫的藥引。轉(zhuǎn)天一早，張可便抱著一大摞莎士比亞的著作，不動聲色地經(jīng)過丈夫身邊，王元化的目光果然被她吸引了過去。他一邊拿起妻子手中的書籍翻閱，一邊說：“莎士比亞的作品很多地方都欠佳，就像這一本，他描述的磅礴氣勢就明顯與主題不協(xié)調(diào)。”之后的多年間，王元化才思泉涌，每日奮筆疾書，張可則負(fù)責(zé)將他的手稿謄抄到精美的紙張上裝訂成書，夫妻二人完成了許多傳世佳作。在張可的陪伴下，王元化的精神狀況逐漸好轉(zhuǎn)，因病而扭曲的五官，也恢復(fù)了往日的端正。在“瘋癲”了22年后，王元化終于徹底擺脫了精神分裂，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事實上的確如此，我們不能簡單地以妻子對丈夫的愛來詮釋這段艱難的歲月，與精神分裂的丈夫共同生活22年，那一天天親身捱過的八千個日夜，是常人不能想象的。本以為等到了撥開云霧見月明之時，命運卻再次和這對夫妻開了一個玩笑，1979年，在王元化痊愈后不久，張可竟因突發(fā)腦溢血倒下了。經(jīng)過了一周的搶救，張可總算是脫離了生命危險，但是由于病情過重，張可的智力和協(xié)調(diào)性嚴(yán)重受損，只得癱瘓在床，進(jìn)行簡單的語言交流。得知妻子的病情后，王元化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哭了，想起過往歲月中妻子對自己無微不至的照顧，王元化就心痛不已。他不明白，命運為何對他們?nèi)绱瞬还约旱牟⊥磩倓側(cè)聵I(yè)也有了起色，正是讓妻子享福的時候，上天卻為何如此待她。“定數(shù)”之說許是無稽之談，但是面對這不測的人生，很難讓人相信不是命運的捉弄，關(guān)于那福禍齒輪的背后，實在太沒有把握了。人們能做的，也只有面對，在認(rèn)清殘酷的現(xiàn)實后，王元化下定決心要承擔(dān)起家庭的重?fù)?dān)，就像曾經(jīng)他深陷病痛折磨時，堅強(qiáng)的妻子一樣。于是，年近花甲的王元化開始學(xué)著煮飯燒菜，梳洗打扮，每天喂妻子吃飯后，都會推著輪椅上的妻子去散步，陪她說話聊天，形影不離。相較于“同甘”，“共苦”也許更能檢驗出感情的成色，曾經(jīng)妻子對丈夫的惦戀和照顧，如今他更會加倍地報答回去，也莫不是一種幸福。王元化知道妻子愛干凈，每天為她洗衣、熨燙衣物，直到一塵不染且平整后，才會給妻子穿上。頭發(fā)也為妻子梳得整整齊齊，即便坐在輪椅上，看上去也很精神。知道張可喜歡吃蹄髈，但是這種油膩的食物吃多會影響消化，王元化就將蹄髈切成很多小塊，每隔幾個小時，喂妻子一塊。有一次，張可早年的學(xué)生聽說老師生了重病，前來探望，當(dāng)她看到滿面紅光、干干凈凈的老師時，瞬間驚呆了。從未見過一個癱瘓的病人居然如此精神煥發(fā)，可見王元化對張可的照顧有多么體貼入微。像張可這種病癥的患者，留給他們的生命一般只有幾年時間，但在王元化的照料下，張可竟然安然度過了27年的光陰。直到2006年，87歲高齡的張可在睡夢中，沒有痛苦地離開了人世。對于王元化來說，與妻子近60年的婚姻，張可已經(jīng)融入了他的生命，無論是前半生對自己無微不至的照顧，還是后半生相濡以沫的陪伴。在失去妻子后，王元化仿佛丟了魂似一般，很快便病倒了。此時的他，面對生死早已沒有了恐懼與彷徨，住進(jìn)醫(yī)院后，也并不積極地配合醫(yī)生的治療，他曾對家人說，如果自己陷入昏迷，不要搶救。<h3>一年后，王元化的病情惡化，在所有人都為他的身體狀況捏了一把汗時，他卻拖著孱弱的身體興奮地說：“我有些迫不及待了，我最后一個期待就是去那里看她。”</h3></br> <h3>學(xué)生們來看望他，總是見他穿戴整齊地躺在病床上，在問及這樣是否不舒服時，他總是說：“你們的師母愛干凈，我不能邋遢著去見她。”</h3></br><h3>每天早晨，他都認(rèn)真梳洗，穿戴整齊，安詳?shù)氐却c妻子團(tuán)聚。他對學(xué)生微笑著說：“張可比我早兩年來世上，她一直耿耿于懷，所以啊，我也要比她晚兩年走，這樣去找她，我跟她就一樣大了。”</h3></br><h3>如他所愿，張可走后的兩年，王元化在夢中辭世。</h3></br><h3>從最初的花前月下、驚鴻一瞥，到后來的患難廝守、不離不棄，這對恩愛夫妻相伴走過坎坷不平的一生，在生命的盡頭重逢......</h3></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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