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早的送別詩——我讀《詩經》之《邶風·燕燕》

王秋艷律師

說到送別詩，我們大多會說出幾句來。 比如高適的“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比如王維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比如王勃的“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詩經》中也有一首送別詩，是中國詩史上最早的送別之作。宋代許顗贊其“真可以泣鬼神”，王士禛推其為“萬古送別之祖”。 詩的原文是： 燕燕于飛，差池（cī chí）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zhān）望弗（fú）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xié）之頏（háng）之。之子于歸，遠于將（jiāng）之。瞻望弗及，佇（zhù）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sè）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勗（xù）寡人。 白話文的大致意思是： 燕子雙飛天上，參差舒展翅膀。妹妹遠嫁他鄉，相送郊野路旁。瞻望不見人影，淚落如同雨降。 燕子雙雙天上，忽下忽上飛翔。妹妹遠嫁他鄉，相送不怕路長。瞻望不見人影，佇立哭泣哀傷。 燕子雙飛天上，燕聲忽低忽揚。妹妹遠嫁他方，相送直到南鄉。瞻望不見人影，實在悲痛心傷。 二妹誠信穩當，思慮仁厚深長。性格溫和賢惠，為人謹慎善良。常思父王之德，叮嚀響我耳旁。 　　【賞析】 這是一首送別詩，但詩中的送者和被送者到底是什么關系，卻眾說紛紜。大致有以下幾種說法： 1.《毛詩序》曰：“《燕燕》，衛莊姜送歸妾也。”說這首詩是衛莊姜在衛莊公死亡后送莊公妾室歸國的詩。鄭箋進而認為“歸妾”就是陳女戴媯（ɡuī）。這個“莊姜送歸妾”說，影響至今，今人解說《燕燕》，也多依此說法。 2.《魯詩》認為《燕燕》寫的是衛定公夫人定姜在其兒子死后，送沒有子嗣的兒媳回母國之作，《列女傳·母儀篇》沿此說法。 3.魏源的《詩古微》調和上述兩種說法，以為這是衛莊姜在養子衛桓公死后送桓公之婦大歸于薛的詩。 4.宋代王質《詩總聞》曾提出質疑，認為這應當是“兄送其妹出嫁”。清人崔述《讀風偶識》申述其說：“余按此篇之文，但有惜別之意，絕無感時悲遇之情。而詩稱‘之子于歸’者，皆指女子之嫁者言之，未聞有稱大歸為‘于歸’者。恐系衛女嫁于南國而其兄送之之詩，絕不類莊姜、戴媯事也。” 　　我個人比較傾向于第四種說法，認同宋代王質和清人崔述的觀點，這首詩作為兄長送妹妹出嫁的送別詩更貼近詩的本意。 原因之一，莊姜“送歸妾”說與《史記·衛康叔世家第七》所載史實不相符。《史記》載，衛莊公娶了“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齊國美女莊姜，但可惜的是莊姜不能生育。衛莊公又娶陳國姐妹厲媯和戴媯為妾室，厲媯雖生子但孩子很小就死了，戴媯生公子完和公子晉。在戴媯死后，莊公讓莊姜撫養公子完，并立完為太子，就是后來的衛桓公。可見，衛莊公在世時戴媯已死，不存在莊姜送戴媯歸國的可能。 原因之二，說這首詩是定姜或莊姜送兒媳歸國時所寫，也沒有確切證據。 原因之三，《詩經》中凡涉及“之子于歸”的，“歸”大多是指女子出嫁，比如《桃夭》篇中的“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漢廣》篇中的“之子于歸，言秣其馬”、《鵲巢》篇中的“之子于歸，百兩御之”等都是這個意思。另外，《匏有苦葉》篇中“士如歸妻，迨冰未泮”的“歸”也是迎娶的意思。背離這些詩篇中的意思，單獨將此詩中的“歸”解釋為送歸妾、送兒媳明顯不妥。 　　我們也按照兄長送妹妹出嫁的說法，來品讀這首詩。 全詩共四章，前三章寫送別妹妹的情境，末一章是對妹妹賢淑品德的描寫。 前三章中，以展翅飛翔的燕子起興。早春時節，燕子雙飛，上下展翅，前后相隨，燕聲忽而呢喃忽而熱烈，既是一幅“春燕圖”，也像一首“春之歌”。置身其中的人，沐浴著吹面不寒的和風，欣賞著桃紅柳綠，聆聽著燕鳴鶯啼，心情應該是難得的歡快了。 但接下來的詩句卻把讀者帶到了一個悲傷的情境中。原來，妹妹要遠嫁他鄉了。 通常理解，妹妹出嫁，有了歸宿，娘家人該高興才對，就像《桃夭》中那樣，為她唱一唱“桃之夭庶，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祝福她家庭幸福美滿。這首詩的作者為什么如此悲傷呢？ 其實不難理解，這是兄妹感情的真實流露。妹妹出嫁，為她高興是一方面，舍不得是另一方面，就像現代婚禮上，新娘子的父母舍不得女兒一樣。更何況，從詩中“先王”、“寡人”的稱謂看，這是一對王室兄妹，妹妹的婚姻屬政治聯姻的可能性極大，妹妹婚后是否幸福，取決于遠嫁的夫君的德行，取決于她能否為婆家開枝散葉，更取決于母國的實力，取決于兩國的關系等因素。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如果沒有極特殊的情況，妹妹遠嫁后，兄妹可能很難再見面了。讀《觸龍說趙太后》會知道，趙太后送女兒出嫁燕國時，非常悲傷，她哭泣著拉著女兒的腳跟，不想讓她走。女兒走后，趙太后祭祀時為女兒祈福說：“千萬別讓她回來。”不是母親不想念女兒，是希望她別被趕回娘家、希望她有子孫能相繼為燕王罷了。 　　明白了這些，我們也就能夠體會作者的心情了。飛翔的燕子、呢喃的燕聲，都驅不散兄妹離別之傷，所以才送了一程又一程，“遠送于野”、“遠送于南”。但送妹千里終有一別，妹妹也漸行漸遠，最后什么都望不到了，留下作者佇立遠望，“泣涕如雨”、“佇立以泣”、“實勞我心”，寫盡了作者的悲痛心傷。 詩的末章，是佇立哭泣的作者對妹妹的回憶，“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妹妹是如此的賢良淑德，想必在娘家時也是個治家的好幫手，她在遠嫁前，仍然不忘叮囑哥哥要牢記先王的事業，做個好君王。 　　這首詩的情真意切，自不需我多費筆墨，前人已經論述頗多了。比如清人陳震在《讀詩識小錄》評價這首詩說：“哀在音節，使讀者淚落如豆，竿頭進步，在‘瞻望弗及’一語。” 自《燕燕》之后，“瞻望弗及”、“佇立以泣”就成了惜別的典型意境，在歷代送別詩中反復出現，這首詩也是我國歷史上最早的送別詩了。 【注釋】1.燕燕：鳥名，燕子，或單稱燕。有說法稱燕燕即雙燕齊飛。2.差池（cī chí）：參差不齊。羽：指翅。詩人所見不止一燕，飛時有先后，或不同方向，其翅不相平行。3.之子：指被送的女子。4.野：古讀如“宇（yǔ）”。5.頡（xié）：上飛。頏（háng）：下飛。6.將（jiāng）：送。7.佇（zhù）：久立等待。8.下上其音：言鳥聲或上或下。9.南：指衛國的南邊，一說野外。10.勞：憂傷。11.仲氏：兄弟或姐妹中排行第二者，此處指作者二妹。詩中出嫁女子是作者的女弟（即妹妹），所以稱之為仲氏。12.任：可以信托的意思。一說任是姓，此女嫁往任姓之國。只：語助詞。13.塞（sè）：誠實。淵：深厚。塞淵：誠實厚道。14.終：既。15.惠：和順。16.淑：善良。慎：謹慎。17.先君：已故的國君。18.勗（xù）：勉勵。寡人：寡德之人，國君自謙之詞。 圖片來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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